“凝兒,我……”
“叫我筱語吧,我叫白筱語——”我側頭看向公子徹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不過是佔了瑾瑜的肉身而已。我根本不是瑾瑜,也不是什麼你們口中所說的凝兒。在我眼裡看來,她不過只是我的前世而已,與我,並無太大關係。”
聞言,公子徹的一雙眼眸之中神色忽明忽暗,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好,以後,我便喚你筱語。”
他輕喚我名字的那一瞬間,我只覺得身子不由一震,衣袖下的雙手緊緊攥成拳狀。
公子徹有着和蕭毓軒一模一樣的臉,他輕喚我名字的時候,彷彿蕭毓軒此刻就坐在我身邊那般……想到此處又是心頭一酸,心緒翻騰而起,險些就要奪眶而出。
“我沒有想到,你和凝兒居然是同一個人。”公子徹沒有注意到我情緒上所發生的變化,輕嘆了口氣自顧自的說道。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
誰又能想到這些呢?
楚煬瞞得我們好苦。他從未向我提及過這些,可現今想來,那座竹屋、那幅畫像、還有種種。試探也好,探尋也罷。或許,他是想看看我是否真的將關於凝兒的過往全部忘記,亦或許,他是試圖想讓我記起,雖然他明知一切終不過是徒勞。
“可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之前你們認識的那個凝兒了,即便你們把她的神志放到我如今這具肉身裡,這一點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我明白……”
一陣輕風吹來,風過長廊,忽然公子徹問我,帶着幾分憂心,“你身體可好些了?還有幕寶,她現在如何了?”
我明白,他必定還因爲那日與楚煬大戰時將我推入碧湖湖底的事情,還有傷了幕寶的事情而感到自責和愧疚。想來,當他知曉事實的那一刻,只怕他內心也必定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吧?
“我身上的傷已經無礙了,幕寶的傷也已經在慢慢好轉,想來只要好好療養,必定很快就沒事了。”
公子徹微微頷首,焦急的神情緩解了很多,可眼底彷彿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那般。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我心中原本想對他說的許多話,也終究堵在了心裡。相對無言,只能靜聽風聲。
“你,你能回答我一些問題嗎?”我輕聲詢問道。
“只要你問,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眼神烈烈的言道,竟像是在保證些什麼那般,顯得冷冽而倔強。
“我聽說,血公子是聖女麾下,可爲什麼沒有見到他,而你卻化作了他的模樣?”
聞言,公子徹眉頭微微蹙起,雙手攥成拳狀,眸中充斥着複雜幽深的神色。默了良久後,他始終未曾開口。我以爲他有什麼難言之隱,亦或是不想提起關於血公子的事情,正欲開口說不必勉強的時候,卻聽到了公子徹的聲音。
“他死了——”公子徹幽幽道。
“死了?可我從未聽說……”
“從未聽說他的死訊是嗎?”
公子徹瞭然一笑,神情恍惚的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有低低顫抖的五個字,從他的嘴角滑落:“我把他吃了——”
彷彿遭遇雷擊一般,我只覺得身子猛烈一震,恍若晴天霹靂。這五個字一直在我耳邊迴盪,彷彿空谷幽蘭。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可看向公子徹的眼神卻是渙散了又凝聚,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又再次清晰。
公子徹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靜靜注視着我的眼睛,眼神烈烈,但卻似有萬千話語凝結其中那般。
“我有故事,你想聽嗎?是關於一個人和妖的故事。”忽地,公子徹展顏一笑揚聲說道。那樣的笑容,本應該十分明媚溫暖,可他的脣角,卻還泛着淡淡的苦澀,讓人看不分明。
我微微頷首,傾聽着他接下來所要敘說的故事。
我想,世間許多故事的開場大約都是如此,不外乎在很久以前,或是很多年前的時候。彷彿這樣會充斥着濃重的年代感和遙遠的氣息,似乎這麼一句話便能夠把人的思緒拉到很久很久以前那般,彷彿我們便是故事的主人公。
公子徹所要講的這個故事也不例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少年因爲傷勢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他受了很重很重的傷,那時,不過只剩下一口氣在吊着而已。可他的神志卻分外清明,或許,那是許多將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的知感……”
說着故事時,公子徹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音韻和唱腔,彷彿深夜寂靜的潮水一般緩緩漫進人的耳膜,喉嚨,身子,直至緩緩流淌進人的心裡……他的聲音很好聽。
“在那個少年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他靜靜揚首看着天空中的一輪明月,那日的月光真的很美,就像今晚皎潔的月光一樣。”話音剛落,公子徹伸手遙指天空中那輪明月說道。
循着公子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這才發現今晚的月亮一點不比周遭的星辰遜色。那樣明亮而碩大的一輪明月,周圍鑲着一道金黃色的邊,不見一絲雜雲,合着繁星點綴着深藍的天空,彷彿能一洗白日所有的憂愁煩惱,把他們盡數都拋諸於腦後那般。
“月亮變得越發朦朧,漸漸地,在那個少年的眼裡,彷彿開始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又彷彿變得有些飄忽不定。他想起了自己心愛的女孩兒曾經念過的詩——‘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公子徹看着天空中的月色,輕聲呢喃道。
側頭看向身旁的公子徹,他念着這句詩時,彷彿是在敘說着他往昔或憂傷或明媚的回憶,眸中一片幽深,讓人看不分明。
“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我輕聲詢問道。
“後來……在那個少年緩緩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女孩子清越稚嫩的聲音。她問,‘你要死了嗎?’。那時,那個女孩兒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還是個小丫頭。可她看到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的時候,眼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和恐懼。”
“她慢慢彎下身子,抱膝蹲在那個少年身側。她問,那個少年是否有心願未了。”
“那個少年沒有說話,他只是勉強擡起手指,指了指左拳中緊握着的東西。不知怎的,明明他已經快要死了,那當他聽到那個小女孩這般問他時,他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顫慄,彷彿面前的這個女孩兒真的能幫他一樣。”
公子徹停止了言語,思緒彷彿瞬間歸於到了那個少年死前的那一刻,他是如何的孤寂寥落,看到那個女孩兒時又是如何的感受。往昔最殘酷、最痛苦的回憶,忽然間就在眼前反覆徘徊,不來不去。
“那,那個少年手裡攥着的是什麼?”我好奇地詢問道。
“是關於他的心上人。能救他心上人的至寶——”公子徹幽幽道。
風過長廊,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夏日氣息。一瞬間,我反而安靜了下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卻還是頓了一下,不再言語。
“那個女孩兒問他,你確定嗎?因爲那個少年最後的心願,是救他的心上人。少年的傷勢太重了,他無法開口對女孩兒言語。但他不住懇求的眼神卻已說明了一切。”
“或許是上天眷顧。那個女孩兒告訴他了一句話,她說,‘放心,我會幫你,你會幫我——公子徹的眼睛沉寂如大海,彷彿萬般星辰蘊含其中,而此時,卻又如同衆星隕落,沉入汪洋大海。
而那一瞬間,我卻有了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似乎時間都已經靜止——面前似乎真的浮現出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少年是如何無言,抱着心中最後一絲不知名的懇求和期待,絕望和寂寥,希望那個女孩兒能夠真的出手相救。宛若浮萍,宛若落海的人在絕望之際忽然看見地唯一一點清晰的火光。
所幸的是,那點火光沒有慢慢黯淡下去,而是在慢慢移動,朝他襲來。那樣的光,纔是這世間最美的星辰。
朗月清風,公子徹的目光忽然從高懸的明月緩而轉爲地面,月色如梭,他說,這世間的一切,許都是天意。比如遇見那個女孩兒,比如接下來他所要說的一切。
“……被那個女孩兒相救之後,那個少年終是撿了一條命回來。可,他的傷勢太重,一身經脈俱損。那個時候,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他。”
“是關於那隻妖嗎?”我輕聲問道。
公子徹瞭然一笑,點了點頭。“那個時候,那隻妖怪想要對那個女孩兒不利,他想用那個女孩兒身上的血肉灌溉滋潤,增長他渾身的靈力。”我靜靜聽着,這是他的聲音裡第一次有茫然空虛的意味,叫人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