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意望着這間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嚨中一陣乾渴,雙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
他向容澤真人望去,卻只見容澤真人的臉上,竟也是十分複雜的神情,似心疼,似悵然,似悔恨一言難盡,而他也一樣的,正望着那間小門戶怔怔出神。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一片寂靜中,有身旁野草叢中,不知名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道在叫喚着什麼。
良久,容澤真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們進去吧!”
樂意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聲道∶“好。”
容澤真人緩緩走上前去,伸手拉開了布簾,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也許是許久沒有開過這扇門,幽幽聲響,自門戶上的轉子處傳出,沉重而淒涼。
一股寒氣,陡然從屋內衝了出來,儘管樂意還站在門外,但被這股寒氣一衝,雖然此刻的他重傷初愈,法力仍未恢復,但是以他這騰雲境的根底,按理已然寒暑不侵,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小小屋子當中,竟彷彿是天下至寒之得一般。
樂意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便在這個時候,容澤真人的聲音從布簾後頭傳了出來,道∶
“來都來了,還是,進來吧!”
樂意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擡頭,打開布簾的手仍是不住地顫抖着。
有人說,害怕是因爲無知,其實害怕更多是因爲知道得太多。他並非愚笨之人,種種因素,他已然猜到即將面臨的是什麼?
其實有時候一個人如果無知,就不會有理由去想象事情會怎麼樣。因爲對事情一點頭緒都沒有,根本就沒法想象,也不會悲痛和難過,這或許反而是一種幸福吧。
布簾緩緩落下了,房門再一次發出吱呀的淒涼聲音,輕輕合上。
小小院子裡,又一次恢復了平靜,幻塵的身影從不遠處的陰影中慢慢地走了過來,望着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臉上滿是悲切,但最終也只是彎腰拜了一拜,隨後默默地守候。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爲沒有窗戶,屋子裡登時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
樂意大病初癒,一時又打了幾個冷戰,不過他畢竟不是凡人,體內真法幾個運行調息,便慢慢適應了過來。
寒意雖然無法入體,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極不好受。
聽見身前容澤真人口中低低嘆息一聲,道∶菱兒,我們來看你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是又冷了幾分,而聞言的樂意幾乎瞬間體內的血液都凍結成冰。
一縷微光,白色中帶着微微銀光,緩緩從榮澤真人與樂意的前方,小屋盡頭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而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後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爲一體,接着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後亮起,逐漸看出,是一張牀的影子。
那光芒柔和,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
隨後,那縷縷光線,緩緩融合,漸漸明亮,將屋內照耀得清晰可見,似乎牀榻上的人,已然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已經到來了。
那一個瞬間,樂意,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於,他連自己的心跳也感覺不到了,就在雙目看清屋內的一切的時候,在哪一個瞬間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裡,呆呆地望着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回蕩着兩個字。
凌菱!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玉牀上散發出來,同時冒着森森寒意。而在那玉牀之上,赫然竟盤坐着一個人,正是樂意的恩師、自在陵的傳功殿主,凌菱。
遠遠看去,凌菱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無比,並無一絲一毫的生氣,只是在神色之間,多了一份如釋重負的釋然和發自內心的欣喜。
樂意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怨懟,竟一時都泛上心間!
那個女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將他一手養育大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如今……
阿.
他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呼,不顧一切地快步奔走,不自覺地動用體力修爲,尚未痊癒的傷口再次撕裂開來,但樂意不管不顧,向着那個端坐的身軀,向着那個熟悉的身體跑而去。
“噗通”
樂意跪坐於寒冰玉牀前,雙手顫巍巍地碰觸凌菱的手掌。
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這分明是已經死亡多日的一具屍體,連體溫都沒有了。
樂意緊緊抓住凌菱冰涼的手,口中喘着的粗氣越來越重,那腦海中悲痛萬狀、洶涌澎湃的感情,使他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這個身體,這個人,從小將他養大,傳他功業,教他做人,那數十年來他一直望着這個人的背影而生活、而行走、而前進…….
那音容笑貌,每一張定格的記憶畫面,都彷彿一聲聲驚雷捶打在他腦海裡,讓他心碎不已。
這世上,他已無至親之人!!!
樂意緊閉雙眼,眉間盡是人間苦楚,生離死別,再無第三種。
那雙碧眸本應濯映着夜空,平靜而清靈。
而此刻卻充滿了悲痛與猩紅,造化弄人,誰曾想,最後一面,便已是陰陽相隔。
良久,樂意恍如夢中驚醒,一咬牙,深深呼吸,重新睜開眼,微光中,凌菱祥和的臉上,那絲笑意,彷彿在看到樂意安然無恙之後,變得更是深邃了。
容澤真人在一旁,仔細端詳着樂意,在他眼中,這個年輕人此刻痛苦而多變的臉龐在微光中變幻着,此時此刻,在容澤他眼中,他只是一個痛苦的凡人,還是一個稚氣的少年。
容澤輕聲嘆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凌菱看去,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徑直向外走了出去,臨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淡淡道∶“樂意,我想你也是想和菱兒單獨待一會吧!你若有事,到前院找我便是。”
樂意沒有說話,似乎充耳不聞,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微光中的凌菱了。
容澤真人嘆息一聲,拉開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屋子之中,一片寂靜。
凌菱安靜地坐在那裡,沒有絲毫的生氣,卻又彷彿一直在等候什麼的樣子,甚至在他帶着痛苦之色的臉上,似乎更有一份眷戀與期待。
樂意盯着凌菱,雙手慢慢握緊,指甲都深深陷入肉裡,心頭涌出無限傷悲,他像是失去了依靠,一身無力,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樂意的身前,一言不發。
微光閃爍,照耀着凌菱和他,兩個人的身影!
而就在此時,似乎是感受到了樂意的氣息,一道粲然光華閃耀屋中,一個巧笑嫣然的人影出現在小屋之中,笑容似乎驅散了屋中的寒氣……
但此刻的樂意卻是哭得更加悲痛,無相神通,借物留影。
光陰,在這間屋子裡停頓了,時而倒第流,時而跳躍,卻終究不改的是兩個怎樣的心靈?
縱然是一顆還在跳動,一顆已經寂靜
咚….咚…
晨鐘,再一次的敲響,迴盪在丹陽山的每一個角落,悠悠揚揚,將人從夢境中喚醒,卻又有種能將人從凡塵俗世裡帶走的滋味。
寂靜的三進小院,普通的靜室外,響起了敲門聲音。
容澤真人揚眉,嘆息了一聲,道∶“幻塵,進來吧!”
幻塵應聲而入,走過來向容澤真人行了一禮,看他臉上,似乎有一絲擔憂之意,道∶師叔,已經整整過了一日一夜了,樂意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容澤搖了搖頭,道∶“對樂意而言,殺母之仇,滅門之恨,哪裡是這麼容易看得開,摁得住,放得下,仇自然是要報,不過報仇之前,就看他會不會被心中的恨所壓垮……'
幻塵低聲道∶“是,—世恩情,養育之恩,自是極難走出來。”
隨即皺眉,向容澤道∶“師叔,我是擔心小屋之中有玄冰牀在,雖然可以護持凌姨法身不朽,但至寒冰氣,卻對常人大大有害。而且他重傷初愈,又是心神大亂痛楚不堪,萬一要是落下什麼……病根,凌姨的臨終交代怕是……”
容澤真人淡淡道∶“無妨,以他他本身修行,寒氣雖毒,但也無礙。我看你對樂意十分關懷,雖然有當日有她臨終交代,但於你自己,似乎也對他另眼相看吧!”
幻塵微笑道∶“師叔慧眼,的確如此。師侄只是覺得與他甚是投緣,而且,恩怨情仇,人生至苦,短短几日,他便嚐了大半,再加上凌姨的關係,所以甚是憐惜。”
容澤沉吟片刻,道∶“嗯,你還是到後面小屋裡去看看他罷,雖然屋內寒氣應該沒事,但以他現在的身子,一日夜水米不進,總也不是好事。”
幻塵應了一聲,定了定神,向屋外走去,正拉開門想要出去時候,突見門外竟站着一個人,陽光從那人背後照了進來,那人面孔一片陰影,一時看不清楚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