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毛月亮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隱去了蹤跡,漆夜幕下的回春堂,說不出的死氣沉沉,呈現出一種感傷的懷舊、和垂死的衰敗景象。
毛月亮消失不見了,風卻吹得更急了;殘餘的枯草支支直立,猶如水草,隨風搖擺。
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只餘下風聲肆意的呼嘯。
只見一青衫弟子急匆匆地自回春堂方向跑出,看到凌菱與玄墨熙一併前來,不禁大喜過望。
“二位師伯,我正要去尋你們呢,速速隨我來。”
“陸師姐醒了,奈何重傷之下行動不便,師尊就打發我去找你們,哪曾想我半路之中便看到師叔師伯一起過來了。”
童卓羣急忙小跑到二人身邊。
“卓羣,你師尊呢?陸師侄如今怎麼樣了。”玄墨熙聲音低沉地問道。
“回玄師伯的話,我也不清楚,蕭師兄將陸師姐送來之後便離去了,後來陸師姐醒來之後哭着要見凌師叔,但是行動不便,師尊他纔將我喊起來,命我前去找凌師叔,師叔師伯,你們隨我來。”
童卓羣見凌菱與玄墨熙興致低沉得狠,盡皆黑着個臉,小心翼翼地答道。
聽到童卓羣的話,本來就黑着臉的凌菱,眼神愈發地黯淡,臉色愈發地陰沉冰冷。
也許短暫悲傷和憤怒之後,人們都會心灰意冷,而正是由於會有情緒起伏,人類方可以繼續活下去。
人的一生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事,其中有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也有不講道理的事,但都必須予以克服,這就是生活。
陸纖穎夢見自己站在一片山崖之上,看着散落在自己腳邊的殘肢碎體,淚流滿面,泥土裡象徵着自在陵弟子的身份令牌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似乎在燃燒着生命的火花,而陸纖穎所站在的地方便是生與死的罅隙。
恍惚間,陸纖穎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早晨,黎明的晨光中,自在陵落腳的山莊內一片驚亂。只穿着內衣的自在陵弟子持劍從房間裡跳出來,混亂,擁擠,驚惶,嘈雜,百餘人混亂不堪,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山莊外牆被整個衝倒了!
“殺!殺!殺!“驚天呼聲裂天而起,無數敵人破空而出排山倒海的躍入山莊,刀光劍影,暗器如雨,對那些只穿着內衣的自在陵弟子,他們猛撲而上,猶如餓狼撲入了羊羣中,大羣高手衝入又砍又殺,人頭和斷裂的肢體漫天飛舞。
倉促投入戰鬥的自在陵弟子大多沒有鬥志,心中一片惶恐,四周皆是敵人,而長老,掌宗又在哪裡?但是出於求生的本能,他們還是頑強地進行了抵抗。
只有用血肉之軀死命纏住敵人,爲身後的同伴創造機會。
常常是來襲之人擊殺了一個自在陵弟子,但沒等他回過神來,四、五個自在陵弟子就一擁而上將他按倒,用法寶狠狠地招呼,直到血肉模糊,自在陵弟子的抵抗,慘烈而悲慼。
儘管來襲之人,佔據天時地利人和,不論是人員還是修爲,都佔據了全面優勢,但是面對着抱着必死鬥志的自在陵精銳弟子,他們還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緊急的增援的煙火在天空周熠熠生輝,山莊外外又撲進了更多的敵人,他們排成陣勢,對抵抗的自在陵弟子一步步向後莊壓縮。不時有自在弟子飛身躍起,一把抱住來襲之人,以血肉之軀將其拖出陣勢。一旦被拖離了陣勢的敵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一瞬間,那個落單的倒黴蛋就被無數憤怒的法器活生生地撕裂了,肢體被高高地拋起,鮮血濺得人滿頭滿面。
敵人也以同樣的殘忍回報慘叫中鮮血飛濺。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地上躺遍了屍首,有自在陵弟子的,亦有來襲之人的。
在這種慘烈的廝殺中不可能存在傷者,凡是倒地的都被狂熱的戰鬥雙方轟殺成了肉泥,空中瀰漫着強烈的血腥味。
陸纖穎自山莊內部殺出之時,偶然低下頭,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腳底下有一條“溪流“,只是這條溪裡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濃稠鮮紅的血液,血水在低窪處積滿了,又順着地勢向遠處流去,一路沖刷着泥土和雜物,汩汩流淌着。
凝視着那一汪不斷擴大的血泊,陸纖穎眼中悲痛不已。突然,她擡腳重重踩進了血泊裡,潔白的皮靴和褲腳頓時被濺得猩紅一片。
黑色的風吹起了山崖上的浮沉,擡頭看見血鳥破空悲鳴,陸纖穎突然覺得,直面死亡的時候,凝望蒼穹竟然都會那麼淒涼,血鳥一聲一聲的悲鳴,斜斜地掠天而去,彷彿看見樂萱的面容浮現在蒼藍色的天空之上,於是陸纖穎笑了,快樂得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笑着陸纖穎就醒了,看着自己躺在熟悉的地方,一切都是那麼熟識,這裡,是宗門的回春堂,看着在病榻旁忙忙碌碌的秦師伯,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笑着,眼淚不住地順着兩臉頰滴落在牀榻之上,這裡就是師尊心心念念想要守護的宗門,耳邊依然迴響着師尊淒厲決絕的笑聲,可是自己心裡清楚地知道,師尊不在了啊。
師尊,我真的很想你。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你。
你在我哭過的每一滴眼淚裡,你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裡。
不過師尊,我很快就可以來陪你了,不然我總是會意猶未盡地想起您。
這是最殘酷也是最溫柔的囚禁嗎?
“秦師伯,我要見凌菱師叔,我時間不多了,秦師伯。”陸纖穎輕聲道,生怕打擾了病榻前忙碌的秦師伯。
“穎兒,你醒了,我知道,唉,我這就安排人去喊。”秦堯士搖頭輕聲嘆息道,轉身走出門去。
緊接着陸纖穎便聽到秦師伯大聲地呵斥道:“童卓羣,你個小兔崽子,死哪裡去了?給我滾去傳功殿把你凌師叔喊過來,就說你陸師姐要見她。快去,你個小兔崽子,磨蹭蹭。”
秦堯士轉身回到房中,輕聲道:“穎兒,躺着不舒服吧,要不要師伯把你扶起來,坐着?”
陸纖穎微不可查的點點頭道:“好,勞煩秦師伯了。”
“唉,你這孩子,跟師伯客氣什麼?你打小就愛來我這回春堂玩耍,師伯也是看着你長大的,我還記得數年前,你被樂意那小子氣哭跑道我回春堂問我要毒藥的樣子。”說着,秦堯士輕手輕腳地將陸纖穎輕輕地扶起來,靠坐在病榻上。
“穎兒,你不想說不好說就別說,等凌菱師妹來了再說,不用覺得有啥,你秦師伯修真天賦平平,卻對這岐黃之術有些天賦,只好沉溺其中,可是,最終.唉!”
“師伯,您別懊惱,若是“望鄉”那麼好破解,也不能說是我自在陵引以爲傲的禁術了不是?再說了,自傳承以來,“望鄉”多少次挽救宗門於覆滅之際,多少次力挽狂瀾。若非迫不得已,穎兒也不會用這望鄉,只是穎兒不孝,讓師伯傷心了。”陸纖穎面對着小心翼翼地秦堯士,只覺得喉嚨堵得慌,只能用盡量平緩的聲音安慰着秦堯士,但是其中的嗚咽聲是如何都掩飾不住的。
“師伯,一是穎兒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二呢,請師伯原諒穎兒,師尊她老人身邊若是沒有一個隨伺的人,總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您說是不是呢?師伯。”
秦堯士聽罷,撲通一下跪坐在病榻面前,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一雙蒼老得手掌顫巍巍的輕輕地爲陸纖穎拭去臉上不知何時便已經肆意流淌的淚水。
“師伯,不是我想哭哦,而是眼淚不知怎麼?就那麼止不住地流,怎麼也止不住的。師伯,不要怪穎兒。這漫漫人生路,我們經歷過許多無奈和彷徨,宗門,我們的家,我們對它的感情始終沉甸甸的保存在心頭,成爲我們黑暗裡的曙光,成爲我們前行的方向。師尊可以爲了宗門而捨生,我身爲師尊最驕傲的弟子,又怎麼落後於人呢?”
陸纖穎臉上自醒來就一直帶着淺淺笑意,此刻縱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回天乏術,但對着秦堯士,聲音也依然輕輕柔柔。
“我恨我自己的無能與廢物,我眼睜睜看着你們死去,我卻無能無力。”秦堯士哽咽地說道。
“師伯,我們只是做着最適合自己的事情,盡力就好,您昔日將我從死亡邊緣救回了多少次,若沒有您吶,我早就死了。”
陸纖穎無比篤定地說道:“師伯,你還記得麼?我成爲師尊大弟子時的誓言便是,我將從今開始守護自在陵,至死方休。我將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我是自在陵的利劍,宗門的守衛。我是石龍山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死者的號角,守護宗門的鐵衛。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自在陵,今夜如此,夜夜皆然。這便是我的命。”
宗門,對於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的人來說,就是他們的家,是他們一羣人的家,是家裡孩童稚嫩夢想的雙翼,是人生之路未曾妥協的陪伴,也是風雨裡始終遮風擋雨的港灣……如果說宗門,她是有形狀的,那一定是心中最柔軟溫暖的樣子。
聽着晚風,淋着星光,此時此刻,陸纖穎覺得,除了師尊的懷抱,這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更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