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意看着廂房之中那似曾相識的面龐,微微有些發怔。
掌櫃得很有眼力勁得退了出去,順手關閉了房門。
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結,看着樂意的裝束,配上黑鐵面具下隱隱帶着猩紅的目光,房中的溫度在不斷的下降。
“你就是黑無常?”青年澀聲發問道。
就是眼前這個人麼?筆挺的身軀,渾身透露着可以刺破蒼穹的鋒銳,似是所有擋在他面前的都會被他悍然擊碎,整個人如同一柄絕世法劍,鋒芒畢露,向着世人,向着天下在展示他的鋒銳。
樂意不言,從須彌戒中取出輪迴觀的身份令牌,徑直丟給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看着樂意手中的須彌戒,神情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豔羨,畢竟在凌霄之中,唯有尊者以及傲視一代的青年一輩,纔會擁有宗門賜予的須彌戒,而眼前之人,分屬同輩,卻是擁有。
熟悉的手感,只是上面的字跡不同,與姐姐不同的是,姐姐字跡清秀娟麗,而此刻手中的令牌上的字跡,卻是狂放不羈。
一見生財,天下太平,兩塊令牌在青年的手中合攏,邊緣獨特的紋路,毫無間隙地合併在一起,就像是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一般。
“你是誰?”樂意冰冷地問道,聲音說不出的哀傷,當時令牌鍛造而出時,佳人的話語依稀迴盪在耳邊。
“今日起,令不離身,若離身,你會爲我復仇麼?”
莫不是,從那日起,她便預見到了早晚會有今日麼,樂意不敢再胡亂思索。
青年將兩塊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坐了下來,說道:“姐夫,請坐,我叫卿紅波,謝婭瓊是我表姐。”
樂意神色一震,但是依言坐下,身形挺直,一改昔日的懶散模樣,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婭瓊,她是生是死?”
卿紅波悵然一笑,說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清楚。數日之前,我隨家父卿玉陽,在凌霄大殿前迎接天魔之主陸清染道君到來,然而就在到來不久,姐姐一直存放在父親手中本命魂燈,卻是徑直熄滅了。”
“門中衆說紛紜,將矛頭指向了陸道君的弟子,陸宏宇,以及我們中大長老的孫子李星衍的身上,而就在他們去求證的時候,場中情形混亂不堪,我便藉機抽身下山來尋你了。”
樂意聽到確定的話語,手掌顫顫巍巍地放在眉心,整個如一瞬間沒了精氣神一般,整個人癱在了椅子上,整個人在一瞬間抽乾了氣力。
“呼……呼……呼……”
破風箱般的沉重呼吸回響在廂房之中,直到過了半晌,樂意才勉勵坐起身來,耷拉着腦袋,低沉地問道:“你爲何不去求證,反而來尋我?”
撫摸着眉心那往常如昔的溫暖,樂意心中說不出的痛,痛到整個人都開始麻木。
這是你給我最後的陪伴麼?
卿紅波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面上毫不掩飾地哀傷,啜泣道:“你以爲我不想麼?可是姐姐不讓我這麼做。”
“嗯?”
卿紅波繼續說道:“就在出事的前幾日,姐姐突然將我喊去,並將令牌給我,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天邊的雲霞燦爛如火,姐姐在懸崖邊,凜冽的山風吹起她散亂的髮絲,那一天,我陪她默默地看了許久的天,可是……”
說到這裡,卿紅波的聲音更加的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誰都不知道,我們身邊的人,哪一次見面,會是最後一面。
有的人,就是在這麼不經意間,在幻想着來日相逢的喜悅時,毫無悲傷、滿懷期待的告別,可是最後驀然回首,才發現,上一次的告別,竟是彼此最後一次的相見。
卿紅波擦了一把淚水,繼續說道:“那一日,我一直不知道姐姐在看什麼,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姐姐一直看得都是這裡,她看的是你。”
“最後,姐姐丟給我一個令牌,就是這一塊,並說道,有朝一日,若是聽到她身死的消息,要第一時間,拿着這塊令牌,來這裡找一個叫做黑無常的人。”
“當時我還以爲姐姐在開玩笑,還半開玩笑地不相信,可是如今看來,她就像是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只是我當時只是沉浸在姐姐的身份之中。”
“白無常啊,輪迴觀核心天驕之一,絕對強勢的青年才俊,竟是我的姐姐。那一日,我開玩笑說,那黑無常是她的什麼人,她說,黑無常就是我的姐夫,我還纏着她問你們的故事,可是她怎麼都不說。”
卿紅波又哭又笑,哭至親的離去,笑自己的幼稚不懂事,可是一切都已經成爲定局,世間一切未發生的都代表着無限的可能,唯有已經發生的,如同凝固的岩漿,張牙舞爪的宣示着一切美好或者不堪回首的故事。
樂意整個人如同一棵朽木一般,枯朽,無力,整個人都散發着腐朽的氣息,一言不發,卿紅波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只是自顧自地訴說着,漸漸地語無倫次。
“你知道麼,姐夫,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姐好壞,還是大哥好,因爲我姐一直都欺負我,唯有大哥一直護着我,寵着我。直到姨父失蹤的消息在山中肆意流傳的時候,姐她就開始變了,變得不愛說話,不愛欺負我了。”
“可是,可是,誰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後來當大哥殘缺的屍身擡回宗門的時候,我覺得天塌了,然後,姐姐也變了,開始變得像是穿上了一件佈滿倒刺的甲冑,不管是誰,一旦招惹到她,都會面對她歇斯底里的反擊。”
“唯一沒有變得,就是又開始欺負我,但是隻允許她欺負我,別人碰一下我都不行,有一次我跟別人比試輸了,身上掛了彩,姐姐看見後,愣是將那一脈的所有青年一輩,一個不落地揍了一個遍,全部都在牀上躺了旬月才下山。”
……
從各種糗事,各種記憶深處的往事,到成長的零零碎碎,卿紅波絮絮叨叨地訴說着,突然他的話頭一梗,不再言語。
一直沒有動靜的樂意,突然擡起頭來,摘下了面具,兩行清淚順着臉頰不斷的滑落,咧咧嘴角,說道:“怎麼不說了,我在聽,我從來沒想到她還有這麼多我不瞭解的一面,我想……聽她更多的故事。”
卿紅波看着眼前蒼白的面孔,眸中的猩紅血絲早已不見,有的只有一片晶瑩,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哀傷。
“我能相信你麼?”卿紅波盯着樂意的雙眸,一字一句地問道。
樂意擦去了淚水,眨眨眼,說道:“兩個大男人對着哭,有點不事兒,相不相信我,你姐怎麼跟你說的。”
卿紅波不斷的眨着眼,鼓着鼻翼,努力將眼淚止在眼裡,同時帶着哭腔說道:“她讓我把你當做親大哥一樣看待,怎麼對大哥對她,就怎麼對你。”
樂意閉眼,久久不語,最終吐出:“那你還在懷疑什麼?”
一瞬間,樂意似是明白了謝婭瓊的心意,這世間,她除了自己,還有一個放不下的牽掛,她從小看到大的弟弟,不是親弟弟,更是親弟弟。
而自己,是她最後選擇依賴的人,眉心的印記依舊散發着淡淡的溫暖,雖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但是她選擇用這種方式來陪伴着自己,可是共生印只有一個,所以只能將她放心不下得弟弟,託付給了自己。
如若不然,也不會讓他帶着令牌來找自己,若真只是復仇,又何必如此,知道死訊的同時就要離開,顯然是爲了自己的弟弟不捲入自己身死的風波之中,一旦發生變故,卿玉陽也未必能夠保存卿紅波。
卿紅波深深吸了一口,說道:“我姐的死,在我離開之後,一些好友也曾經向我傳訊,東拼西湊,我大概知道了一個首尾。”
“說。”樂意目中厲色一閃,他早已經習慣了至愛親朋的離去,從石龍山上,自己就像是擁有了全部,到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從番禺山上初見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心悸,讓自己明白,眼前的俏佳人,是唯一能讓自己心安定的人,再到後來執手相惜。
一切都好似一場幻夢一般。
既然沒有機會給你一場浩大的雙修之禮,那麼我便讓這天地都沾染上血色,爲你送葬!讓天地之間的慟哭,來爲你指引黃泉路的方向。
“李星衍勾結陸宏宇,謀害了我姐。”卿紅波直勾勾地看着樂意,繼續說道:“所以我想……”
“報仇。”
“報仇!”
“報仇!”
聲音壓抑到極致的嘶吼,一如內心深處的煎熬一般,可是他知道,自己難不成揮起屠刀面對同宗麼?這讓父親如何自處?
首惡已除,可是一切就這麼落幕了麼?這背後……
想起那些醜惡的嘴臉,卿紅波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澎湃殺機,可是自己又能怎樣呢?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昔日不認真修行,自己只是區區一名暉陽境修士,又能如何?
眼前這個男人,當真會爲了家姐,直面整個魔宗陣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