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片芭蕉,大葉肥厚。從中又探出幾枝紅花,不知道是什麼花樹,與那翠綠欲滴的葉子相襯着,卻是野趣盎然。
爲了採光,在居屋的最中心最高處,開了一個碩大的漏斗式天窗,光線從上方照射下來,靜謐而神秘。
陽光之下,青石之上,泉水之中,一雙晶瑩的小腳丫,微微地懸擱在水中,腳背上的雪白肉色在陽光下彷彿半透明般,透明的清澈泉水在那玉足上流暢地流過,從側方看過去,那腳掌似乎十分的輕軟薄透,如同鵝蹼。
汩汩水聲,歡暢奔淌,水面上霧氣昭昭,也籠罩着一張俏美無雙的容顏,眼神兒有些朦朧。
這湯泉居因爲地下溫泉,四下裡又蓋了居屋,所以形成了一個小天地,許多在關中不常見或不可見的花草,在這裡都能生活得很好。
掌管內廷的洛公公,甚至還特意派人從嶺南道野外山區逮了一種特殊的螢火蟲來,這種螢火蟲很特別,只要溫度高於10度,就能一直生活的好好的。
爲了養活這些螢火蟲,他又利用這湯溫屋溼潤、溫暖的環境,養殖了蝸牛和蚯蚓。因此,這裡真的是自成了一方小天地,到了這裡,會有一種到了野外的感覺。
不過,這湯泉附近居住的嬪妃階級都不是甚高,因爲在整個宮殿建築羣裡,它的位置較偏,位置不正,所以此處的宮殿規模也不高,高級嬪妃自然不會爲了一個溫泉便住在這裡。
整個溫泉區三分之二強的部分在華沐苑,旁邊毗鄰另一宮殿羣,那裡也住了幾位妃嬪,用院牆爲欄,劃了小部分湯泉過去,分享這泉水。
楊千葉所坐的位置,就在泉水涌口,也就是兩宮的“界牆”位置。
“曾經,父親的妃嬪們也曾在這裡沐浴過吧,說不定孃親也來過這裡……”
楊千葉悠然神思。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
有懷於衛,靡日不思。
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哎,楊千葉幽幽一嘆,腳掌撩了撩水,如玉之潤,如緞之柔。
我想找個可以付與心思的人聊一聊,都不可得呢。
一想到明日就要對皇帝下手,與此同時失去的不僅是自已的生命,還有自已的身子,楊千葉也不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她從記事起,殺死大唐皇帝就是她的人生目標,如今終於等到了機會,卻全然沒有歡喜的感覺。
頑皮的泉水從腳下歡暢地流過,腳心癢癢的。
這世上有些女人,最敏感的部位就是腳。有的女人別的地方都可以讓別人碰,唯獨一雙腳,絕對沾不得別人的手。楊千葉倒沒有那麼嚴重,不過小時候墨師曾經找來幾個收養訓練的女死士,陪伴殿下。
她們嬉玩的時候,有一次被一個女孩兒撓了她嬌嫩嫩的腳心兒,楊千葉笑得喘不上氣兒,最後竟抽搐着暈了過去,大腦一片空白。此時泉水從腳心鑽過,對她而言,也是難以禁受的敏感。
可是因爲心情的惆悵,這種敏感竟然被她忽略了。
她只是把雙腳踏實了些,讓泉水從腳掌上流過,可依舊有些癢癢的感覺。
二十一歲的生命,明天就要離開這人間了吧?可不管如何,我是報了仇的。如果大唐能因此變得混亂起來,墨師總能找到一個隋楊後人,替我挑起那面復國的大旗的。
只是……
一想到自已保存了二十一年的清白之軀,要爲了接近皇帝而獻給那個男人,她的心就堵得難受。獻給自已所愛的男人,那是一種滿足與歡喜,獻給一個毫無感情的男人,甚而還是她眼中的仇人,那是什麼感覺?
楊妃……
楊千葉忽然想到了那位異國姐姐,她做了李世民的妃子,與他同牀共枕,爲他生兒育女,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她是因爲愛他,還是爲了生存……
楊千葉正胡思亂想着,就聽腳步聲悉索響起,她一回頭,就聽一個很害怕聽到的聲音道:“可是郭良侍當面?”
然後,那人臉上的笑就僵在了那裡,兩人四目相對,錯愕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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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兒近日得到一株好山參,應該有上千年了,特意來送給父皇。”
李泰從太監手裡接過那口大匣子,吃力地送上前去,馬上就有兩個御前太監迎上幾步,從他手中接過。
“你這孩子,朕這身體,還用不着吃參進補。”
李世民看到李泰,馬上露出毫不掩飾的笑容,他擱下御筆,向李泰招招手:“走,朕乏了,陪朕出去走走。”
李泰遲鈍的步伐登時變得敏捷起來,搶上兩步,扶住了李世民的手臂。
積雪未化,但陽光正媚,檐下有滴滴雪水緩慢地滴落。
李世民由李泰扶着,慢悠悠地遛達了一陣,進了一個涼亭,原本被白雪反光刺得微眯的眼睛張開來。
他其實很清楚兒子此來是何用意,顯然,兒子已經有點坐不住了。
李世民倒不覺得他眼熱皇位有何不妥,皇子們哪個不想當皇帝?只要不用叫他忌諱的手段,那就沒有問題。他的“家當”,總要找個兒子傳承下去不是?
不過,他現在已經漸漸傾向於李治,對這個最寵愛的兒子,難免就有了些歉疚之情。
李世民沉吟半晌,方道:“高明(李承乾的表字)謀逆,已被廢爲庶人,儲君之位虛懸……”
李泰的心登時一跳,有心做出從容之態,但麪皮子還是不由自主地繃緊起來。
李世民轉身李泰:“朕本屬意於你,只是大臣們覺得,雉奴(李治的表字)爲人寬厚,更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朕……很爲難啊。”
面對自已最寵愛的兒子,堂堂皇帝也不免情怯,竟爾把想立三子爲帝的責任全部推到大臣們身上,免得惹李泰不痛快,此時此刻,他也不過是一個慈父而已。
李泰一驚,急忙道:“父皇若是有所決斷,孩兒自然不敢置喙。但我大唐江山得來不易,如今有父皇鎮着,自然無憂。只是父皇萬年之後,也不能不做考慮,這正是立儲君的意義所在。
雉奴確實仁厚,但他卻未免過於耳軟,大臣們傾向於雉奴,未必就沒有這個原因。父皇,江山是咱李家的,外姓人,總難免會有他們自已的打算啊。”
李世民聽到這裡,不由目光一凝。
李泰挽着李世民的手臂,鼓起勇氣道:“兒子並不在乎做不做皇帝,可卻不能容忍咱李家的江山有什麼閃失?如果兒子能做儲君的話,百年之後就殺了自已的兒子,把帝位再傳給雉奴,反正不能叫外人有機可乘。”
“嗯?”
李世民看了李泰一眼,心思又活泛起來。如果能兄終弟及,倒也不錯啊。李治畢竟年輕,有這個哥哥先守上幾年,江山愈加的穩固,那時再傳予弟弟……
李世民興奮起來,這主意不錯,青雀果然聰穎啊。李世民拍拍李泰的手臂,道:“走,回去吧!”
回到御書房中,李世民與兒子李泰又閒敘了一番家常,待他剛一離開,馬上興沖沖地吩咐道:“傳旨,命長孫無忌、李績、房玄齡、褚遂良立即進宮,朕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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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泉居里,紅花妖嬈,綠葉搖曳,光束之下,泉水波光瀲灩。
池畔,楊千葉坐在那裡,李魚站在那裡,泉水的波光反映在楊千葉的臉上,明暗之間,清麗無雙。
李魚的眉鋒漸漸挑了起來,怒氣漸漸蘊滿整個眸子。
楊千葉在他的逼視之下,漸漸有些情怯,慌亂地垂下眸子,彷彿一個偷漢子的婦人被她的正牌老公抓着正着,那叫一個心虛。
“你好啊你!”
李魚咬牙切齒的一句話,嚇得楊千葉嬌軀一顫。
李魚逼近一步:“你是不是瘋了?你個蠢女人,你居然有膽冒名進宮,嗯?郭良侍!”
“我……”
“你什麼你?你以爲在這深宮大內,你真把皇帝殺了,還能逃得出去?你以爲,就憑你一個女官,就有本事殺了皇帝?尤其是在三番五次的失敗之後?我告訴你,皇帝身邊絕對不只我們幾個人,我早就感覺到了,皇帝身邊,暗地裡一定還有人!”
李魚現在貼身負責皇帝保衛工作,他是真的感覺到皇帝身邊還有影子殺手了。不出所料的話,那應該是幾個老太監,但是也不知道是他們的功夫太過了得,還是他們隱藏的好,李魚並沒有親眼看到過他們。
可是,那種感覺,錯不了。
楊千葉的脣角漸漸逸出一絲悽婉的笑意,皇帝身邊還有暗衛麼?其實她比李魚知道的更早,她也感覺不到那些人的存在,但她知道,一定有!
這是千百年來,宮廷制度漸漸完善形成的關鍵一環,在大隋宮廷中就有。而且這些老供奉般的高手,並不如李魚所想,都是太監,其中不乏世俗高手,只是他們中年紀最小的也已在六旬以上。
可是,楊千葉還知道,有一個環節,就算是這些超級影子護衛,也是照顧不到的。陽光光照萬里,也有陰影處處。那個環節,就是皇帝臨幸妃嬪的時候,皇帝是不會容許他們在一旁“看戲”的。
所以,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不是麼?
唯一的機會,就是獻出自已!
楊千葉看着李魚,忽然有些想哭。
明夜,她就要死了,從此離開這個世界,拋下所有的包袱。想承擔的,和不想承擔的……
這一刻,她與李魚相識以來種種,突然一幕幕地躍現在心頭。
她和李魚在利州街頭偶遇,
她和李魚在武都督府相識,
她被李魚所擒,壞了大計,
她在馬邑州扮小村姑,狼狽地颳着皮子,恰逢他站在面前,
她在冬日暖陽下,看到李魚和作作在稻草堆中的一番“搏鬥”,
她從隴右大盜化身小侍女,與他同車前來關中,
她以“乾隆居”女掌櫃的身份與他的種種接觸……
不知不覺間,楊千葉已泫淚欲滴。
“謝謝你,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你知道那種揹負着多少人的希望,那責任化作一座座山,壓在你肩上的感覺嗎?你不懂!你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卻仍一無所獲的沮喪。你不懂,你生怕一舉一動會讓追隨着你的人失望,而步步如履薄冰……”
楊千葉從泉水中縮回了雙腳,踏在大青石上,盈盈站起:“算是我求你,你只當沒有看到我,你裝病告個假,只要避開三五天,什麼責任都不會算在你的頭上,千葉在九泉之下,也會牢記你的恩德,來世做牛做馬,報答郎君深……哎喲!”
如此悲涼的臨終告白,卻因那溫泉水滑,溼潤環境下的大青石也滑而被毀了。楊千葉眸中的淚珠兒正要潸然落下,腳下一滑,雙臂風車般一陣揮舞,就一頭栽進了李魚的懷抱,把他壓得仰面跌倒,壓翻了一地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