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岸邊,浪濤滾滾,李魚和楊千葉之間也是暗波洶涌。
兩個人沒聊幾句,原本平靜無波甚而小有默契的局面登時化爲烏有。這是必然的,兩個人的立場分岐實在是太大了。
李魚是大唐的官,而且是一個前程似錦的官,如果不是他已經成親,此時已然成爲許多王侯公卿、宰相人家屬意的佳婿人選了。
這與李魚是不是一個穿越者的身份無關,他已經來到這個時代,並且在這裡有了牽掛,要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他就等於融入了這個世界,因此這個前程他就一定得珍惜,在這一點上,他和這個時代的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而楊千葉呢?她是一個反叛者,大隋亡後,亦有散佚民間的隋楊後人,可是並沒有一個男丁站出來,希圖復國。也許,他們沒有機會掌握隋宮寶庫,是個很重要的原因,畢竟有了這麼多錢,無論想怎麼招兵買馬都不爲難。
大隋雖然二世而終,但它的國力之強盛,卻是前所未有的。同樣二世而終的秦朝創建了真正的大一統王朝,車同軌,書同文,這個意義前所未有,十分重大。
而大隋則建立了比唐朝最強盛時還要龐大的疆土,創建了科舉制度,這些一樣對後世產生了萬分重大的意義。而大隋國力之盛,正是令人瞠目,大唐建國,接收的可不是一個爛攤子,大隋的糧倉儲糧供唐人一直吃到開元年間。
民以食爲天,這麼重大的問題提前解決了,爲大唐國力的迅速強盛有着不容忽視的重大作用。可想而知,反王處處,狼煙四起之際,隋王朝在全國各地建造的七座寶庫,究竟擁有着多少財富。
楊千葉要造大唐的反,李魚端着大唐的飯碗,這就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巨量的錢財,固然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可李魚並不認可在將星雲集,文曲如雨的大唐盛世,楊千葉還有機會復辟。然而,因爲兩人之間那種其實彼此間早就清楚,只是誰也不願捅破的那層窗戶紙,所以誰也不曾說破。
“我是大唐的官!你口口聲聲要造大唐的反,殺大唐的皇帝,真當我不敢抓你?”
李魚聲嚴色厲,嗓門比濤聲更大,反正這堤上再無旁人,說話不用顧忌。
“呵,那你抓我呀!”
千葉小公主冷笑,開啓嘲諷模式。
“你倚仗什麼?不要以爲,我就一定會一直縱容你!我現在是官,一個前程遠大的官!你造大唐的反,就是砸我的飯碗!我若能抓了你獻給皇帝,說不定還能馬上連升三級。”
“這纔是你的心裡話吧?你早想抓我了是不是?”
“愚蠢!我要是想抓你,我早就抓了,我今天又何必一個人跑到這兒,說你說話!”
“光復大隋,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唯一使命,我不會改變!你要麼去告舉我,要麼走得遠遠的當沒看見,你是說服不了我的。”
“你……,我頭一次看見一個女人,比驢子還要犟,比驢子還要蠢,比驢子還要不知所謂!”
“這些話我是不是一樣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一言不合,兩個人終於動起手下。
黃河大堤,垂楊柳下,二人兔起鶻落,你來我往。
高手過招,其實沒有百招千招的,真要打那麼久,不用別人再打,自己先累趴下了,就算武功相近,十來招下來,勝負也就見了分曉。
“哎喲!你打我鼻子!我剛剛有機會,都沒打你的鼻子!”這是李魚的聲音。
“那是你犯賤!我攔着你了麼?”冷笑聲中,這是楊千葉的聲音。
“無恥!你居然踢我……踢我……”
屁股兩個字,楊千葉終究沒好意思說出口,可已是惱着成怒。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難不成我還跟你相敬如賓啊?”
“找死!”
“砰砰、啪啪”,又是一陣拳腳相擊,李魚正氣凌然的笑聲響起來:“哈哈哈哈,在下學藝不精,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然則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把你的腳從我後背上拿開!”
“哼!還想對我使用寢技?你的功夫雜而不精 全仗出奇制勝。一旦被我知曉寢技,你在我面前,就沒什麼皮調好彈了,現在可認輸了?”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告訴我,此來蒲州,可是爲了行刺天子?”
“是又如何?”
“天子身邊,扈衛如雲,其中真正高手不可計數,你真以爲你能成功?”
“爲什麼不能?“楊千葉笑吟吟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肌膚如玉,淡淡的處子絨毛,眉眼盈盈煞是好看:“蒲州刺史矯過飾非,欺君罔上。有良善女子施粥救人,並率領衆難民向皇帝請命,你說皇帝見不見?”
“嗯……”
“一個受到百姓愛戴的行善女子,爲民請命。皇帝爲了表示親善的一面,會不會親自出面安撫難民,接見這個女子?你說我近不近得了皇帝的身?”
“你當我是瞎子、啞巴?我不會向皇帝示警麼?”
“嘖嘖嘖,本姑娘就只拿腳尖兒點頭,倒要看你翻不翻得了身。示警?落到我手上,你還想活着回去示警?”
“哼!你想恩將仇報,那就殺了我好了!眨一眨眼,我就枉爲男兒!”
李魚一臉的視死如歸,但是楊千葉一俯身,一手就已抓住了他的足踝,另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擦!這是要把我丟進黃河的意思嗎?真是最毒婦人心吶!
李魚當即一聲冷笑,傲然道:“你當然毫無防範?出城之際我就留下了交代,只要我有一點意外,就馬上稟報刺史,滿城通緝於你。”
握向腳脖子的手不經意地滑向他的手腕,然後他被提了起來,反擰着胳膊。
“你不要逼我,不然的話……”
“不然怎樣?”
“不然,我就放棄復國,只殺李世民一人,也算是告慰列祖列宗了。”
“呵呵,好像刺殺皇帝就比復國容易多少似的,就算沒有我示警,你真以爲皇帝就會因爲你爲民請命,輕易容你近身?”
楊千葉平靜地道:“很簡單,我交出備以造反的錢財,公佈自己的身份,向大唐皇帝投誠,你說他信不信?”
楊千葉放開了手,轉到了李魚的正面:“如果我自薦入宮,你說皇帝會不會欣然接納?”
李魚剛想說什麼,忽然想到李淵、李世民父子的妃嬪中,都是前隋楊氏家族的貴女,這也就罷了,雖然奪了隋室江山的是李唐,可直接滅了大隋的畢竟不是李家,其實仇沒那麼深。
楊千葉現在死死地盯住李家,主要是墨白焰等老太監們從小灌輸的結果。不然怎麼辦呢?當年十八路反王,不知道多少路的反賊,現在都沒有了啊,勒死隋煬帝的兇手也化爲灰灰了啊,不給小公主樹立一個活着的目標,她往哪兒努力?
所以在李世民眼中,還真未必覺得她對自己會有多麼大的恨意,更何況她是主動亮出自己的身份,再交出隋宮寶庫,那時就算是自己站在皇帝面前警告,皇帝也會只信她,不信自己了。
另外,李魚很懷疑,就算他示警了,李世民也相信了,還是未必會真的如許防範。你想想,他不但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還把他們襁褓中的孩子活活摔死了,然後他居然把嫂子和弟妹、那嬰兒的親媽納進後宮給睡了……
這心得多大?他根本不擔心好嗎?李魚不知道天可汗先生哪兒來的這種自信,但人家就是有這種自信,三百九十三名死囚,全部釋放,讓他們一年後自己來領死的事兒他都幹得出來,你根本無法用常理揣測的。
因此,楊千葉所說的這個辦法,還真的很可行!她真的要這麼做麼?
李魚沉默了,一旦楊千葉真要這麼做,他確實無法阻攔,示警也毫無用處,況且到時候怎麼說?把他和楊千葉打交道以來的種種告訴皇帝?皇帝一旦獲悉他早知道楊千葉要造反,他還多次掩護楊千葉離開,只怕掉腦袋的就是他了。
“有什麼意義?”
李魚鎖起了眉,看着楊行葉:“大隋已經亡了,你不計犧牲地這麼做,能改變什麼?如果你連自己都搭上了,結果卻什麼都改變不了,那做它有什麼意義?”
楊千葉凝視着李魚:“在利州時,我聽說令尊是被一個亂軍軍官殺死的?你習武多年,四處拜師,只爲殺之而後快,可是他死了,你父親並不能復活,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李魚呆住了。
楊千葉繼續道:“你殺了那軍官,你自己要償命,你娘含薪茹苦撫養你成人,卻只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你告訴,你連自己都搭上了,結果卻什麼都改變不了,那做它有什麼意義?”
這句話是李魚問楊千葉的,現在楊千葉又用來反問了他。
兩個人默默地佇立良久,只有大河上的風呼嘯而過,大河中的水呼嘯奔騰。
有什麼意義?
能改變什麼嗎?
不能!但它能給人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一棵樹,不會去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但一個有靈識的生物,這會去做。
能改變什麼嗎?不能,但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人的需求絕不僅僅是可以量化的現實。
這一刻,李魚忽然沉默了。
如果說以前他還始終抱着一絲幻想,希冀能夠說服楊千葉,但這次,楊千葉用他自己的過去現身法,他懂了,真的不抱希望了。
那麼,未來,倒如何演變,他們兩人,將如何自處,將何去何從?
念天地之悠悠,立在大河長堤之上,李魚就如當年站在長安城中朱雀大街之上,一時悵然,無所適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