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面上隱帶怒色,將太子之拮据,生活之“困頓”,對李世民逐一說了一遍。這女子也是自幼讀書的人,口齒伶俐,用詞生動,描述得簡直是催人淚下。太子李承乾在一旁一直想阻止她說下去,反而更渲染了自己處境的不堪。
李世民驚疑不信,道:“太子乃國之儲君,爲免其養成奢糜風氣,朕……朕對他確實嚴苛了些。但是以太子的俸祿,怎也不至於如此拮据吧?”
震驚之下,李世民都忘了一家人在一起說話,也是口頭用語了,下意識地就“朕“了起來。
蘇氏慘笑道:“的確不算拮据,如果只是關起門來過日子的話。可他是太子啊,是國之儲君,出入得注意維護太子的體面,那就是朝廷的臉面。我那夫君,車駕儀仗,絲毫不敢馬虎,出入隨從,嚴格遵循古禮,東宮屬吏是朝廷給予俸祿的,而這些人、這些事,卻都是要從太子俸祿中自行支付的,日以繼月、月以繼年,是一筆源源不斷的巨大支出啊!”
李世民“啊”了一聲,恍然大悟。
蘇氏又道:“兒媳所述,只是其中一點,其實每天裡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就說太子監造靈臺吧,前去巡視,眼見幾百工匠迎風沐雨,十分辛苦,要不要賞賜?這賞賜,也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帝啊,可這……又是一筆開銷。”
李世民訥訥地道:“這……這許多苦處,高明,爲何不對父言明?”
李承乾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蘇氏沉默片刻,方幽幽說道:“父親大人,我那夫君,終究也有他身爲太子的體面啊……,此等言語,如何啓齒……”
李世民長長地吁了口氣,默默地繞回御書案後坐下。
想到兒子壯起膽子變賣靈臺器物,也不敢向自己這個父親張口,想到就連兒子變賣的那些靈臺器物,都是王超先撿了一波,丟下一堆看不上眼的破爛兒纔給自己兒子,而他還要奉若至寶,李世民不禁心中一慘:
那是自己的長子,那是國之儲君吶!自己這個當爹的,是不是待他太刻薄了些?
李承乾滿面惶急,扯了扯媳婦的衣袖,蘇氏憤憤地將他甩開。
這一幕落在眼中,李世民又想起自己擔着莫大壓力,爲了緩解父子間的堅冰,只好通過皇后長孫氏向父親遞小話兒的委曲求全,對兒子的慘狀就更是感同身受了。
許久許久,李世民才喟然嘆息一聲,輕輕地道:“原來是這樣,我……已經知道了。高明啊,跟媳婦兒先回家去吧。”
李承乾呆呆地道:“那……兒子是爲請罪而來……”
李世民無力地擺了擺手:“回去吧,這件事情,先不要對外張揚,讓我……好好思量思量。”
李承乾怔了一怔,這才道:“是!”
夫妻倆向李世民施了一禮,緩緩地退了出去。李世民坐在案後,默默無言。
……
李泰這幾日卻是格外的興奮。每天他都呆在文學館裡,他是王爺,是衆學士的金主,理所當然地是衆人矚目的焦點。這些文人們固然極少有露骨的溜鬚拍馬行爲,但李泰仍然是衆星捧月的地位。
衆星捧月的胖月亮----李青雀,滿面春風。
畢竟還是個未成年,城府涵養不夠,雖然也自誡要沉得住氣,可喜悅與興奮還是不自由主地表現出來,不能把心中喜悅的真正原因告訴別人,就只能另僻蹊徑了,青雀先生此時已一連賦詩三首,比七步成詩的曹子建還高產。
“王爺,王爺,先生來了。”
一個王府小廝跑來對李泰稟報了一句,李泰一聽他只呼先生,未加姓氏,就知道這不是說的敬稱,而是指的自己真正老師,父皇爲自己指定的師傅、今禮部尚書王珪,忙向衆學士告辭,滿面春風地趕回書房。
書房裡,禮部尚書王珪盤膝坐在案後,正牛飲一般喝茶。
這位老先生一路來得急了,着實有些口渴。那品茗的杯子又太小,一杯只一口而已,老先生實在解不了渴,把眼一瞪,對那書房小廝道:“換大碗來!”
碗倒是換上來了,剛茶卻太熱,老先生轉着圈兒地吹茶,這時溫度剛剛好,一大碗茶剛灌下去,李泰便到了。
天地君親師,君在師前。
李泰先執弟子禮,王珪忙起身,先向李泰行臣見王爺禮,李泰還禮。再向王珪執弟子禮,王珪還禮。老先生是禮部尚書,尤其看重一個禮字,禮不可廢啊。
只是禮一行罷,老先生又着急了,上前一步,拉住李泰道:“青雀,爲師只是偶感風寒,在家歇息了兩日,你怎便搞出這許多事端來?”
李泰得意道:“先生在家,也聽說朝中動向了?呵呵,這一遭,只怕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珪頓足道:“青雀,糊塗啊!”
“啊?”李泰麪皮子一緊:“先生,弟子做的有何不對?趁他病,要他命啊!”
王珪道:“你要對付太子,並無什麼不妥。只是,萬萬不該暴露是你想對付他呀!就算太子有的是辦法辯白,你以爲聖上就不懷疑他?你以爲就算你不出面,臺諫官們就會放過他?急了,太急了!”
“急了?”
“過猶不及啊!”
王珪當真是懊惱不已。這位老先生萬萬沒想到,一向還算沉穩的魏王這回這麼沉不住氣。王老先生可是久經宦海的人了,他在隋文帝開皇十三內就已入召秘書內省爲官了,後受叔父牽連,逃遁終南山。
大唐建立,王老先生出山,因道德文章出衆,派到東宮任職,成了太子李建成的心腹,奈何因楊文幹事件牽累,被流放了。
李世民成了皇帝后,不計前嫌,赦他還朝,同樣因爲他道德文章,堪稱大儒,所以把他派給了自己最寵愛的胖青雀爲師,這就來到了魏王府。
這位仁兄兩起兩落,見慣風雨,所以只一聽李泰所爲,就意識到了其中的隱患,急急忙忙就登門來了。
王珪結合他自己宦海沉浮多年的經歷,擺事實講道理,一番深入淺出的教誨,李泰畢竟聰慧,頓時恍然大悟,懊惱道:“是我莽撞了,先生,我現在該如何是好?”
王珪道:“來時路上,爲師就思量過了,現如今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由你馬上出面,力阻此案再審理下去。”
魏王李泰瞠目道:“這使得麼?父皇何等英明,這兩天大批的奏章彈劾太子,父皇早該明白其中有我的手腳。”
王珪道:“正因如此,所以王爺你一定要情真意切,真真正正的就此罷手。太子有無犯錯,皇帝心中有數。你若現在出手,皇帝雖然明白你有覬覦太子之心,但仍會認爲,你念手足之情。所謀只在其位,並不欲傷其性命,宅心仁厚。只要達到這一目的,就夠了。”
李泰道:“當真可以?”
王珪道:“一定可以!王爺,你不要忘了,皇帝除了是皇帝,還是一個父親,是你和太子共同的父親。你現在不要把他當成一個皇帝,而是一個父親!”
李泰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
其實,他並未明白,他這年紀,甚至還沒娶妻,更不曾爲人父,如何理解一個父親的心態,但他還是相信師傅的判斷的,馬上決定要採取行動。
就在這時,有人急急來報,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雙雙進宮了。
李泰吃驚道:“皇太子攜皇太子妃入宮,他要做什麼?”
王珪道:“王爺,不管皇太子有什麼主張,你只管按你我所議去做,於你有利無害。”
李泰這才醒過神兒來,趕緊答應一聲,匆匆趕去安排了。
皇宮裡頭,大理寺卿周鴻,剛剛奉旨趕到,進了御書房,見駕已畢,李世民叫他坐了,和顏悅色地問道:“如今靈臺器物竊賣一案,審理的如何了?”
周鴻小心翼翼地道:“監造李魚已證明無辜,現已釋放,返回靈臺。監造王超,誣攀他人,如今再審,已招認是見財起意,自作主張。只有……”
周鴻偷偷瞟了皇帝一眼,道:“只有太子家令陳杰,現如今也是仍然只供認是貪圖錢財,生出貪婪之意,所以盜賣了器物,與其他人無涉。目前的情況,就是如此。”
李世民點點頭,喟然一嘆,道:“這件案子,朕本以爲,是有人圖謀不軌,如今看來,此等無知之罪,不曉得其中利害,只是貪圖錢財罷了。李魚一案,令朕感觸尤深,如果無中生有,非要編排出個後臺主謀,誰能保證不會再出現如李魚一般受到冤枉的人?既然王超和陳杰都已認罪,那就……結案吧。”
一聽皇帝這話,周鴻也是暗暗鬆了口氣,有了皇帝這句話,那真是最好的結局了。這案子審得他心驚肉跳,生怕不小心挖個雷出來,可是有各方暗勢力壓着,他又不敢草率結案。
現如今是皇帝不想審下去了,他只奉命行事,當真皆大歡喜呀。
周鴻馬上離席,拜禮道:“陛下聖明,臣也以爲,案情明晰,罪犯明瞭,此案該就此結案了!”
被皇帝借用了一把說詞的李魚,此時還絲毫不知皇帝一念之間,事情已變化如斯。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他之所以遲遲不說出賬簿的存在,最後還設計了一個“偶然事件”來發現證據。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防着早早主動拋出賬簿,讓魏王一開始就集中火力攻訐太子,而太子又順利脫困的話,會遷怒於他,那位太子,可不是一個很明事理的人。
如今,他可是把自己洗白的無比無辜,而且出獄第一件事,他居然不是回家報平安,而是急急忙忙趕到了靈臺,大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古風。效了大半個時辰的古風,聞訊趕來探望的袁天罡、李淳風兩位神人業已離去,去李魚家裡報了平安回來,已然隱在人羣中的狗頭兒便湊了過來。
李魚馬上問道:“去過我家了?我兒可還好?”
狗頭兒呲牙笑道:“好好好!小小魚兒很好,魚嫂們更好!小神仙當真是神仙手段,這纔多大功夫,一個魚嫂,就變成了一窩魚嫂,還個個俊比天仙。”
李魚寬了心,笑罵道:“什麼一窩,狗嘴裡吐不出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