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秋意濃重之際,偏有秋雨迷離。
窗頭一點燈火,壓得豆粒兒般大小,昏黃的光,微弱地灑滿室間。
能聽到細細的秋雨掃着窗櫺,悉悉索索的,彷彿秋蠶在結繭。
柔軟的被褥,絲綢的柔滑,如此時刻,本該正好入眠,躺在榻上的第五凌若,已然倦得睜不開眼,偏是淚流不止,竭力不讓自己合上眼睛。
她萬萬沒想到,她的親生母親竟然在她的湯碗裡下藥,這還是一個母親該做的事嗎?
晚上,經過母親一番苦勸,第五凌若雖然打定主意絕不進曹韋陀的門兒,想着大鬧一場,惹得曹韋陀沒有顏面,就會憤然轟她一家出門,到底還是喝了碗湯麪墊肚。
可誰料,第五先生居然淘弄來一包藥粉,指使娘子給女兒下在了湯碗裡。
“你別鬧了,這藥服下去,二十四個時辰之內,都會周身酥軟,沒有人攙扶,你站都站不住了,想要叫喊更不可能。一會兒藥性就上來,別掙扎了,睡吧。”
第五娘子坐在榻邊,臉衝着外面,沒敢看女兒絕望而怨恨的淚眼。
她伸手去摘鉤上的帷幔,低沉地道:“我知道,你恨爹孃,可爹孃都是爲了你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爹孃的苦心。”
“娘……”
第五凌若此時雖然已經坐不起來,但此時藥性尚未完全發作,喉頭雖然發緊,卻還能說話。
她用盡全部的意志,將手一寸寸移動腰間,摸出了帶着她體溫的宙輪,哽咽地道:“冰……哥哥,一定會來……找我。求你,把……把這個……還給他!”
第五娘子回過頭,看到那發着藍幽幽的光,還用很特別的鏤刻環裹在其中的宙輪,眼睛一亮:“這是什麼?”
第五凌若虛弱地道:“這是,冰哥哥的傳家寶。我已……配不上他,也不配……再擁有他的東西。娘……替我,還給……他……”
第五凌若說着,臉頰上爬下兩行淚水,沉重的眼皮一合,陷入了睡夢之中。
她的雙眼陷入了黑暗,心也陷入了黑暗,這個醜陋的世界,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她的手軟軟地垂在榻上,宙輪就握在她手中,發着幽藍的光。
第五夫人從女兒掌心取過宙輪,迎着燈光仔細看了看,就見其中藍光幽幽彷彿星河,似乎只這麼一看,就把她的靈魂都吸引了進去。
第五夫人不敢再細看,連忙握緊宙輪,嘟囔道:“看起來,是個好東西呢,莫不是傳說中的夜明珠,一定是極昂貴的寶物,傳家寶呢。”
第五夫人貪心頓起,想着這寶珠可以給自己打造一條項鍊,那要戴着走出去,該多麼風光?這樣一想,第五夫人頓時歡喜起來,忙不迭就要把宙輪塞到自己衣帶裡。
這手一帶,那鏤刻的非金非木的外環裡側很是鋒銳,哎呀一聲手指不慎割破。
只是,這宙輪是基因鎖開啓,當初三目神女把李魚的基因輸入了其中,除了他或他的血脈後人,旁人可是打不開的,所以那宙輪毫無異樣。
“真是晦氣!”
第五夫人吮/了吮手指,又從桌上拈起塊抹布,小心地拭去上面的血跡,小心翼翼地塞進腰帶,滿意地走了出去。
秋雨迷離,一燈如燈。
帷幔之中,睡夢中的第五凌若,頰上依舊有未曾拭去的淚痕。
……
秋雨不大,但細細密密,下足了一夜。
李魚就坐在車上,被那細密的秋雨浸溼了衣袍。
他並不知道曹韋陀爲了沖喜轉運,很隆重地辦了一個納妾禮,當然,這位明明已是大人物,胸襟氣度卻一點也不像個大人物的曹韋陀,也在藉機斂財收禮的想法,所以今夜還未與第五凌若圓房。
實際上,第五凌若究竟有沒有成爲曹韋陀實際上的女人,李魚本就不知道的。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只知道第五凌若是曹韋陀的寵妾,曹韋陀死後,又成了常劍南的臂膀。
實際上,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第五凌若與常劍南並沒有什麼曖昧關係,包括喬向榮在內,就連這位十年後的第一大梁,都一直以爲第五凌若是常劍南的情婦。
一個漂亮女人,爲某一個有權勢的大人物所重用,大部分人都會忽略她的本領,而想當然地會認爲她是憑着自己的身體。而第五凌若不可能也不屑去向人辯白什麼。
因之,蜷縮在車頭,被秋雨澆得透心涼的李魚,心是真的涼了。
此時此刻,無星無月,秋雨連綿,枯候城下。
而那廂,應該是燈紅酒綠,錦幄獸香,玉體橫陳,輕憐蜜愛吧?
她一個小丫頭,怎麼可能抗衡得了父母之命,怎麼可能反抗得了西市之王。
那麼,自己是不是該就此走開?還需要去麼,此時再去,沒得給她憑添麻煩。
木已成舟,自己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希望她能幸福安樂了吧?
在心無盡的煎熬之中,雨漸漸停了,天邊的陽光漸漸喚醒了大地。
再後來,城門開了,漸漸有出城的、進城的百姓出沒。
李魚機械地揚起了鞭,緩緩地隨着人羣進了城。
他走的是金光門,距西市本來就不遠,下意識地就向前西市走去。
此時的西市還不是十年後經他治理之後的樣子,車馬駱駝隨意出入,街頭骯髒不堪。好在這時西市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一條街上的店鑰,也只有七八成開業,尚有一兩成或者尚未出兌出去,或者店主逃避前幾天的戰亂投親靠友去了,尚未歸來,顯得有些蕭條。
“秦掌櫃的,曹市長納妾,你準備送些什麼啊?”
一個掌櫃的手兜在袖子裡,站在門下,問着另一家剛剛開門兒,才和夥計搭着手兒卸下門板的秦掌櫃。
秦掌櫃的狠狠啐了一口,道:“這一年裡頭,他納了三房妾了吧,每納一個都要操辦一番,逼着咱們送禮呀,結果卻是連去他府上喝杯水酒的資格都沒有。”
另一個掌櫃的嘆道:“你知足吧,虧得他前邊一妻八妾的時候還沒當市長呢,要不然,你不也得送。”
秦掌櫃的悻悻然道:“破財消災吧!咳!這回,曹市長又聘的哪家青樓的姑娘啊?”
另一個掌櫃的走過去,道:“這一回,聽說是個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是風塵女子。應該是外地的吧,昨兒晚上就接來,現在住在歸來客棧呢,午後過門。”
李魚正信馬游繮,聽到這裡,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爍爍。
那兩個掌櫃的卻沒注意他,此時的李魚溼衣粘體,形容憔悴,鬍子拉茬,顯得極爲狼狽,又趕着一輛大車,都以爲是去哪家取貨的工人,不可能是自家的顧客。
“許是家境破敗,這才賣了女兒吧。”
秦掌櫃的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出多少啊,咱們覈計一下,你也別多,我也別少,要應付大家一起應付一下,免得曹市長挑理!”
李魚沒有再聽他們繼續說一下,一縱繮繩,驅着那騾子,直奔歸爲客棧。
這一刻,李魚心中陽光明媚,忽然覺得此去是個極好的兆頭。
一切,起于歸來客棧,彷彿又將終結于歸來客棧。
他不知道這終結,對他來說是悲是喜,想去,他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