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麼!”
李魚雙手籠在袖中,淡定地向前踏了一步,面不改色,神態從容。不過在旁人看不到了袖子裡邊,依舊暗藏乾坤,悄悄捏着宙輪,隨時準備發動。
他的右腳因爲剛剛奮力踢了一腳,五個腳趾露出更多了,已經直接踩在了地上,鞋子有往小腿上竄移的趨勢。
被他一腳踹飛的那人撞倒了兵器架,哎喲地叫着,呻吟着要從地上爬起來。李魚向他一瞟,神色忽然凝住了。
“劉嘯嘯?”
李魚快步趕到那人身邊,沉聲道:“劉嘯嘯,是你?”
地上那人掙扎着正要爬起來,一聽這話忽然僵住了。他擡起頭來,看了看李魚,也不禁露出震驚神色。
李魚沉聲道:“你不是投靠了羅克敵?怎麼跑到長安來了?”
地上那人看了一眼李魚旁邊衆人,一個個穿着圓領長袍,戴着軟腳襆頭,很像斯文人,可是一個個滿臉橫肉,殺氣騰騰,手裡頭虎爪、雙橛、雙節棍(鏈枷)、量天尺、九節鞭……
整個就是一移動的兵器行。
地上那人眼中掠過一絲驚恐之色,急忙搖頭道:“劉嘯嘯?什麼劉嘯嘯?足下認錯人了吧?”
李魚雙眼微微一眯,道:“哦?你不是劉嘯嘯?那你是何人?”
那人神情有些慌亂,失措地道:“我……我是一個遊俠兒,江湖人送綽號:山雞!”
李魚聽了這話,臉皮子猛地抽搐了幾下,竟有片刻的失神。
他清醒過來,目光移動,緩緩落在這人按在地上的右手上。此人的右手沒有拇指。而劉嘯嘯也曾被羅霸道砍去拇指,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
看到李魚的目光,那人像被蟄了似的急忙縮回手,一臉窘迫與恐懼。
李魚淡定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這時從那鐵匠鋪子裡衝出六七個人來。這其中有掌櫃的,有夥計,還有兩人,正是之前與劉嘯嘯爭購鑌鐵寶刀的本地客人。
原來,這兩位本地客人是託,騙了劉嘯嘯之後,他們興沖沖地趕回來分贓,卻沒想到那個異鄉客人居然這麼快就發現了破綻,衝回來理論,結果一看剛剛悻悻離開的兩個本地客人也在,和掌櫃的正眉開眼笑地數錢,登時就明白,他不僅買了假貨,而且上了大當。
劉嘯嘯本想與他們理論一番,不想這夥騙子比他還要霸道,冷不防砸飛了他的刀,又一腳把他踹出門來。這些人還不罷休,匆匆追出來,一瞧十三街區的話事人全都在場,倒把他們嚇了一跳,登時有些進退兩難。
李魚盯着劉嘯嘯,劉嘯嘯的頭越埋越低,忽然一個翻身,嚇得旁邊一個賈師立即端起了袖箭。卻不妨劉嘯嘯一個翻身,居然是跪在李魚面前,一個頭磕下去,登時淚如雨下。
李魚聽他抽泣着訴說經過,才知道這廝投靠了羅克敵,把羅霸道趕出了隴右,也就失去了走狗的作用。他的拇指已斷,握不得兵刃,這功夫也就等於廢了七八成,如何坐得穩七哥的位子?
再加上那位力求上進,結果卻一次次排行更低的庚新庚八爺從未放棄奮鬥與理想,整天介與他爭權爭寵,結果他就被趕出了羅克敵的隊伍。
反骨仔在哪兒都不受歡迎的,他本是龍家寨的人,結果投了羅霸道對付龍家寨,等他成了羅霸道的人,又投奔了羅克敵,對付羅霸道,可謂三姓家奴,白道上固然沒人要他,黑道上也是人人鄙夷。
無奈之下,劉嘯嘯只好離開隴右,前往關中謀口食。
依他所言,身上只剩下兩千六百零七文錢,暫時倒不虞生計,可終非長久之策,而他從小到大憑着一身武功混飯吃,旁的技藝一竅不通,這纔想買一口好刀,或可謀個保鏢護院的活計。
李魚聽到這裡,好奇地道:“你的手已經廢了,便有了寶刀又如何?”
劉嘯嘯泣聲道:“我也知道,自己已是一個廢人。可除了這一身武藝,實在別無所恃。我便想,我現在只是握不住兵器罷了,如果我打造一個固定住刀柄、可套在手上的鐵環,便可恢復幾分本事,若是一把極鋒利的寶刀,那麼恢復七八成能耐,還是可以的。”
李魚想了想,讚道:“不錯,這個法子倒也不錯。”
劉嘯嘯指着那店家等人,激憤地道:“可是他們,他們倆個假扮客人,哄擡價格,若僅是如此,我也認了,可誰知,他們賣我的鑌鐵寶刀,根本不是鑌鐵,只是普通的精鐵,那可是我今後要賴以求生的傢伙呀,我……我……”
劉嘯嘯說到這裡,忽然如夢初醒似的,看了李魚一眼,慘笑道:“被人騙了,活不下去。想回來討還公道,卻不想又遇到了你,一樣是活不了。我認了,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吧……”
李魚有些意外地道:“怎麼,你不再乞饒了?”
劉嘯嘯搖搖頭,慘然道:“剛剛我還怕的要死,可是說着說着,忽然覺得,淪落至此,生不如死,這樣活着,莫如死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李魚盯着他唏噓的模樣,看了許久,緩緩扭頭,問道:“哪位是店主?”
那店主蒙一位胥師指點,已經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今後的市令,聽他二人對話,也曉得他二人是有恩怨的,心中頓時大定,一聽李魚問話,連忙上前,點頭哈腰地道:“小的就是此間掌櫃。”
李魚道:“他的話,你聽到了?”
店主一臉尷尬,訕訕地道:“聽到了,聽到了。”
李魚淡淡地道:“他的錢呢?”
那店主有些意外,但還是馬上道:“還在案上堆着,小的還沒收起來。”
店主說着,趕緊一呶嘴兒,示意兩個夥計去把錢取出來。那錢已經分別裝進了三個錢袋,都被提了出來。李魚接在手中,放回劉嘯嘯手上,劉嘯嘯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一臉惶惑。
李魚扶他起來,道:“你走吧。”
劉嘯嘯驚訝地看着他,遲疑地道:“你……你放我走?”
李魚點點頭。
劉嘯嘯不敢置信,生怕一轉身就捱了李魚一刀,再度問道:“你真放我走?”
李魚凝視着他,緩緩地道:“你剛剛,取了一個好名字。”
劉嘯嘯疑惑地道:“什麼?”
李魚擡頭看向天空,眼角慢慢有些溼潤了:“有些事,我淡忘很久了,常常想要記起來,卻不知道該從何記起。你剛剛胡亂起的那個名字,讓我一下子想起許多少年時候的往事,心裡頭既甜、又酸,還想掉眼淚,可我……就是願意想起來。因爲這種感覺,我放你一次。”
劉嘯嘯呆呆地看着李魚。
李魚忽地向他展顏一笑:“山高水長,後會無期。雞哥,你一路保重!”
劉嘯嘯滿腹疑竇,卻也看出,李魚是真要放了他,忙不迭抄起錢袋,慌慌張張地向外逃去。
人羣后面,良辰美景換了男袍,還貼了假鬍子,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着。她們去換衣服,就耽誤這麼一會兒功夫,便錯過了之前一場好戲。不過眼下這一幕,她們卻都看到了。
良辰眯了眯眼睛,道:“這個傢伙貌似和李魚有些恩怨。”
美景好奇地道:“要不要留下他,或許……可以挖出李魚一些事情。”
良辰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道:“你繼續跟着李魚,我走一趟。”
美景點了點頭,良辰便折身追着劉嘯嘯去了。
劉嘨嘯折出十三街區,來到繁華鬧市處,扭頭看了看,李魚果然放了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獰笑。
他剛剛所說,有幾成是真的,但又不全是真的。他的確是離開了羅克敵,庚老四也的確一直在針對他,搞得他處境尷尬,但他離開的真正原因,不是羅克敵兔死狗烹,而是因爲他偷了羅克敵的刀譜。
羅家刀,本是雙刀流的技派功法。當年羅霸道一脈與羅克敵一脈分家,羅霸道祖上得到了右手刀譜,而羅克敵一脈則得到了左手刀譜,自從劉嘯嘯知道了這個秘密,右手已廢的他,就一直想要弄到這套刀譜。
最終,他還是成功了。如此一來,他在隴右當然就混不下去了。至於說既然羅家以刀成名,何以羅克敵綽號“白馬銀槍”,其中緣因,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劉嘯嘯偷了刀譜逃到關中,本想覓個安靜地方練成刀法再重出江湖,逛西市時卻發現一口上好的鑌鐵寶刀,若再有寶刀在手,自然本領更上層樓,所以不惜重金買下,誰料卻上了當,趕回去理論,卻遇到了李魚。幸好,那廝愚蠢,居然莫名其妙地爲了一隻什麼雞放過了他。
劉嘯嘯臉上剛剛露出得意的笑容,四個大漢就出現在他面前,劉嘯嘯怵然一驚,還未及反應,身後也擠過來四個大漢,緊跟着他的頸上就捱了一記掌刀,未出一拳,就被人一挾,閃進了路旁一家店鋪。
路上行人就像流動的水,一塊石頭拋進水裡,掀起一片浪花,但轉瞬也就恢復了平靜。
十三街區,九路,六號鐵器鋪前。
李魚走過去,從地上拔下那口刀,屈指一彈。刀其實也不太差,精鐵打造,鋼口極好,打磨的也極鋒利,只不過那刀上的鋼紋卻是僞造的。此時可以明顯地看出,方纔剁進地面的部分,鋼紋已花。
既然不是鑌鐵,這口刀的價值就要大打折口了,其價格應該只在五百文至七百文之間,較鑌鐵寶刀的價格低上四五倍才正常。
李魚看着這刀,輕輕嘆了口氣。
旁邊衆人都有些忐忑,就聽李魚道:“剛剛巡視這鐵行,我還覺得此地打理的不錯,很有規矩。現在看來,不過如此,驢糞蛋.子表面光啊,這種哄擡物價、以次充好的把戲,應該不是第一回吧?”
那店主被李魚一說,一張老臉登時紅的發紫。旁邊幾個管理鐵行的頭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也甚是難堪。剛剛走進鐵行時,還被誇獎過,此時李魚這番話說的他們實在是顏面無光。
李魚向他們掃了一眼,道:“依照規矩,像這等不法買賣,該當如何處置?”
司稽官跳出來,惱羞成怒地道:“依大唐律,買賣雙方議價時,在場旁人故意哄擡或壓低價格惑亂他人,從中取利入己之囊,杖八十!來人啊,把這兩個混賬給我摁倒了打!”
這司稽官向那兩個扮客人的托兒一指,後邊登時衝出四個大漢,手裡提着水火棍子,往那兩個托兒膝彎裡狠狠一抽,疼得他二人哎呀一聲摔在地上,後背上馬上被人踏上一隻腳,防止扭動,隨即另一個人就掄起水火棍子抽打起來。
噼啪肉響聲中,鐵行的胥師也衝上前來,指着那店主道:“有行濫短狹而賣者,杖六十。以此獲利,計贓論罪。贓重於杖六十者,以盜論。一尺之利,杖六十,一匹加一等。這刀只值五百文,售賣兩千六百文,多售兩千一百文,一匹絹作價六百文,等於多獲利三倍有半,加罪四等,打!給我往死裡打!”
登時又是幾個彪形大漢衝上去,將那面如土色的店主按住,掄起棍棒,噼嚦啪啦地打將起來。
李魚皺了皺眉,聽他們說起唐律,對於欺行霸市、坑蒙拐騙顯然處治極爲嚴厲。而處罰如此嚴厲,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這種事情太過猖獗,所以導致官府得治定嚴刑峻法以治之。
其實古時候義商、良商很多,一方面是因爲仁義禮智信的道義思想的流行,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許多商賈都是有固定的店面,固定的客源,你不講信義,那就是自毀前程。
不過,目光短淺者一樣有之,比如吉祥在利州時曾經扮卓文君幫助賣酒的那位掌櫃的。黑心奸商也不乏其人,比如這六號鐵匠鋪子的掌櫃,只不過他也會有所顧忌,專騙外鄉人罷了。
他詐騙客人也不是一會兩回了,其實這胥師司稽什麼的也都清楚。可你直接犯到了新任市長手裡,這就通融不得了,捱打也是罪有應得。好在這時受刑雖然動輒就是六七十杖,但這杖卻比不得後市錦衣衛的專用行刑杖,那杖若打實了,二十杖就能把人活活打死,這種普通棍棒,施刑者又避開要害,皮開肉綻雖然難免,卻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李魚此時也沒了好臉色了,道:“走,咱們再去別處瞧瞧!”
陳飛揚一見李魚還露着一隻腳,趕緊脫了自己的靴子,殷勤地遞上去:“小郎君,且穿小的這雙。”
李魚瞟他一眼,道:“算了,還是你自己穿着吧,萬一有腳氣呢。”
陳飛揚望着李魚的背影,一臉茫然:“腳氣?腳爲什麼會生氣?小郎君生起氣來,還真是不講道理。”
人家不穿,他也只好把自己那隻舊靴重新穿起,趕緊跟了上去。
這時候,那些肆長、賈師、稅吏等人已經把他們五花八門的貼身武器都藏了起來,匆匆跟上李魚。一個個暗暗叫苦:整個十三區,也就鐵行這兒因爲現場交易的顧客最少,所以顯得最有秩序,他們才故意繞了個小彎兒,先把李魚領到了這裡。
就趁着這麼一點兒功夫,他們已經派了人前去通知其他八路商家有所準備了。但時間太過倉促,恐怕來不及掩飾什麼,李魚走得又急,無法拖延他的時間,這下子,新官上任的頭一把火,只怕要燒得他們焦頭爛額了。
因此一着,衆人對李魚不免也有所怨尤。這位市長太也不知進退,你與饒老大的事兒大家都含糊過去了,甚是給你面子,毫無難爲的舉動。禮尚往來,你也該給大家留幾分面子啊,至於這樣麼?
此時,良辰吩咐人弄走了劉嘯嘯,便匆匆趕了回來,恰見李魚大步流星,衆頭目趨步於後地離開。
美景見她到了,回眸笑道:“這李魚,倒真是一副火爆脾氣,看起來,今兒個,他手下那班人都要搞得灰頭土臉,面上難看。”
良辰皺了皺眉,道:“這麼做,會不會太急進了些?看破,莫說破。一旦說破,大家面上難看,也就沒了迴環餘地,縱然想有所作爲,也該徐徐圖之纔是。看他這般冒失,真不敢相信,巧妙策劃,殺死饒耿的人居然是他。”
美景笑吟吟地道:“比起咱們老大,他的性子終究是急了些。”
美景語氣一頓,與良辰不約而同地道:“不過,我喜歡!”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是一怔,睃一眼對方,又不約而同地解釋道:“我是說,老大人老成精,太溫吞了些。”
這句話長了些,可她二人到底是孿生姊妹,竟爾又是不約而同,一字不差。
樓上樓,常劍南正批着東西,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以爲自己有些着涼。他揉了揉鼻子,正想吩咐良辰美景給他端一杯薑茶來,一扭頭,發現二人不在身邊,這才省起她們一早就告了假,興致勃勃地去看李魚上任去了。
常劍南擱下筆,想着那一雙俏皮可愛的小丫頭,心裡一甜,先是微笑了一下,繼而卻露出些感傷的神情,這對寶貝,還不知道自己是她們的親生父親呢,他推開窗,這扇窗,是他修建樓上樓時,堅持要楊思齊設計留下的。
從這個方位,一推開窗,棋盤般工整的長安街坊便躍入了眼簾,但常劍南的目光卻沒有稍作停留,他只微微一擡眼,目光便掠過這宏偉的雄城,眺望向天之中、都之南的中南山。
雖然那山遠在八十里外,目光難及,他卻彷彿看得清清楚楚。
終南山,青華峰,那裡葬着他的一生摯愛,良辰美景的生身之母:“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秀寧,你在那天上,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