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艇的甲板上,一段一身淺紫棉服的女郎,竟對着陳江這邊,發出一聲楚楚的尖叫。
“救命!救命!”
陳江聞言轉睛,這聲音他似乎在哪裡聽過,似乎是那麼熟悉,卻讓他一時想不起來。
吉魯也湊到了陳江身邊,望着那已經駛到己方艇後的黑艇,遲疑道:“紫莊小姐?”
陳江身軀微顫,只在一剎那,他終於想起了那熟悉的聲音是誰,吉魯說的沒錯,正是紫莊的聲音。
他縱身躍到艇後,正看到那淡紫色身軀,拼命的掙脫掉兩個黑影的拉扯,跳入了冰冷的海水裡。
由不得陳江猶豫,他便跳下了船,踏着浮冰,轉眼已到了水裡掙扎的紫莊身前。
對面的黑艇勃然減速,接着向二人射來了密集的羽箭,而船上的淘客諾諾,也絲毫沒有客氣,幾聲槍鳴,每一聲都會收掉對方的一條性命。
又是幾個起落,陳江已抱着紫莊,躍到了自己的船上,直接進入船艙,吉魯燃起了一盆炭火,王丹乖巧,接過陳江懷裡已經昏迷的紫莊,閃入裡間,爲其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
世界,就是這麼奇怪,奇怪得讓世上的所有人,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怎樣的奇聞異事,更不知自己將會碰到怎樣的遭遇。
相比來說,故人相見,仇人遭遇,或許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陳江注視着憔悴的紫莊,內心忍不住悲切,那雖然緊閉,卻依然改變不了的細長雙目,裡面是否還殘留着自己年少時的渴望與愛戀呢?
陳江苦笑着搖頭,雖然那谷山鎮的晚上,惑茨埋伏自己,她並沒有提前告知,但他的心裡,總會在恨意生起之前,忽然生出許許多多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去理解一個弱女子,在強勢的威逼利誘下做出的抉擇。
所以,他看到她,沒有恨意與厭惡,而是內心的悲切。
悲切這個世界過於現實,讓相信真情與追尋真諦的人,必然會遍體鱗傷,然後等到傷過了,纔會體會到,其中的悲切。
他不由自主地嘆氣,卻喚開了眼前那細長的雙眼,妖孽團伙七個人,除了吉魯,便再沒有人知道陳江與紫莊的事,但所有人還是知趣地躲開,使得整個船艙,只剩下一盆炭火,烘暖着兩個身影,一站一臥。
紫莊不失婀娜,卻顯得豐盈的嬌軀,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陳江卻早已背過了身,他不恨她,卻也不知還有什麼話可說。
“謝,謝謝!”
紫莊的聲音虛弱,並且遲疑,緩緩的鑽進陳江的耳朵裡,讓陳江不禁嘆氣,卻又硬硬的憋了回去。
衣物磨挲,木榻輕搖,陳江知道身後的伊人已經下了牀,不禁往前邁了幾步,卻感覺身後再無聲響。
陳江這個級別,已如身後長了眼睛一般,他知道身後的她在無聲地哭泣,但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也跟着無聲地立着。
“對不起!”
那魂繞年少時的聲音再次在陳江耳邊響起,竟充滿了說不出的懇切與悲傷,竟讓陳江的心促然一痛。
船艙中,正午的暖陽剛剛透入,炭火也隱去了紅,只能見得上面一層淺淺的灰。
紫莊赤足輕步,轉到了陳江身前,她顯得憔悴、帶着嬌媚、憂傷面容上的雙眼,又帶着深深的火熱,陳江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女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是可以將一個男人的心融化的,尤其是已熟知人事的女人。
“我想你……”
紫莊的話,不改悲傷,卻帶着隱隱的誘惑。
鋪滿碳光的閉塞牀艙內,紫莊的話,對於一個正常男人來說,又何止是誘惑,那簡直是一道無法逾越的溝、一片掙扎不出的海、一個揮之不去的夢,但陳江卻忍住了心裡驀然生起的衝動。
他還是不敢看對方的臉,卻淡淡的說道:“紫——莊小姐,你怎麼了?”
紫莊猛然低頭,她沒想到對方還會這麼稱呼自己,就如很多年前一樣,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少女時的朦朧,想起了那龍血樹林間、落葉小路上,她與他那相依而行的身影。
她擡起頭,眼裡隱藏的熱,卻徹底被淚水衝散,她說不出話,也無法說出來。
其實她是騙他的,她對他已毫無情意,她就是要除去妖孽。
想到這她笑了,破涕爲笑,卻笑得毫無喜意,她恨他是妖,正因爲他是妖,才讓她家族破敗、讓她受盡欺辱、讓她成了別人的……
“你不恨我?”紫莊一雙細長的眼睛,冷冷的盯着陳江,冷冷的問道。
陳江的雙眼,終於落在了對方的臉上,那反差巨大的俏臉。
他迷茫,竟一時答不出對方的問題,他曾恨過,更深深的不解,一個自己曾深戀的女人,或者說自己的未婚妻,怎麼就要替他人陷害自己。
但現在,人站在他的身前,他卻再也恨不出,心中的不解也早已變淡,他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或者有一股揉虐對方的衝動,卻只能苦笑着,搖了搖頭。
紫莊見此,笑意更濃,恨意更盛,在她心裡,善良就是蠢鈍,以德報怨就是失敗者纔有的懦弱。
她銀牙緊咬,最後一字字的吐出,“我來,就是要你早點死!”
陳江愕然,聽到對方的話,已明白對方的來意,人不能總在一個地方跌倒,女人如果無法俘獲男人的心,那就變得什麼也不是。
妖的心也是如此,雖然妖也會被情所傷。
陳江冷淡的笑了笑,跟對方,或許已經無話可說,於是他轉過了身,慢慢的走開。
“站住!你給我回來!”紫莊厲聲叫道。
見陳江絲毫沒有停留,又尖叫道:“回來——”
可是陳江已經走出了船艙,紫莊狠狠的瞪着眼,淚水卻已不自覺地奪眶而出,她知道對方徹底死了心,她再也喚不回來。
午後的夕陽,就如蒼天悲切的眼,看着這現實的世間、這冰冷的海。
陳江默默立在船頭,他經歷了太多這個世界人們無法理解的事情,也經歷了太多前世之人無法感受的苦難,但又能怎樣?
他畢竟還活着,還可以昂首而立,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刻都立得堅強,並且還有一羣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夥伴。
或許在這個世界裡,人善被人欺,避免不了,但他堅信,欺一時,必定會得一世。
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或是世界其他種族,都有自己的業障,都有自己的路,他只需理清自己路的方向,何況,自己也只不過偶爾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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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終於沉到了海平面之下,夜終究再次來到這個多變的世間,籠罩了這片混黃的大海,誰也不知道,今晚還會有什麼變化。
筏城之上,巨大的粗木城牆,上面高聳的塔樓之上,一面虎紋巨鼓,直立在塔樓正中,四周風燈排立,鼓架刷着硃紅的漆,鼓面上書寫着一隻碩大的“戰”字。
兩個健壯的委族鼓手,就立在鼓下,身邊是高過頭頂的大號鼓錘,他們默默站着,眼睛卻同時望向塔樓之外,那漆黑並深遠的大海。
他們早就接到命令,今晚整個滅世之領的各路強國、家族、及勢力,所組成的龐大船隊,將來到筏城,目的就是要將筏城從黃潮之海上抹除,就因爲筏城容留了世人不容的妖。
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當然不會退縮,整個筏城,在將山櫻百下達備戰令以後,也絲毫沒有顯得慌亂與懼怕。
因爲這裡的百姓,就是這裡的兵,這裡的士兵,保護的就是自己的家,所以他們無法退縮,也無處退縮。
“父親,敵船怎麼還未出現?”其中一個年輕的鼓手,向身旁另一位年長的鼓手,沉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