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還未鳴,秦氏便起了。
丫環冬雲給秦氏打了水,侍候秦氏梳妝。殷家全家上下就只有一個丫環,一個雜役,還有一個看門的秦伯。秦氏對待下人不薄,體諒冬雲侍候一家子辛苦,時常將多餘的小物賞給冬雲。
冬云爲此很是感恩戴德,侍候秦氏比陸氏還要用心。
“把那對碧雲簪拿出來,今日謝家來提親,可不能丟了我們殷家的臉面。”
冬雲將碧雲簪比劃了會,插在髮髻上,說:“碧雲最襯夫人的雍容,夫人戴上這對碧雲簪,有種說不出的氣度。”秦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聽得冬雲此話,更是笑不攏嘴。
“這張小嘴真會說話。”手指在妝匣裡挑了挑,取出一對半舊的珍珠耳環,“今日我們殷家有喜事,賞你了。”
冬雲連忙謝過。
秦氏心裡是實打實地歡喜。
女兒年有二十,若非她喜歡的人是謝家小郎,不論如何她也會強迫着女兒在十八之前嫁出去,鄰里街坊這幾年的閒言蜚語她聽得耳朵都能生繭子。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謝家終於要來提親了!
雖說當妾是有點委屈女兒,但謝家小郎真心一片,對女兒又言聽計從,即便以後娶了正妻,心到底還是在女兒這邊的。本來她亦是不願女兒當妾的,但浩哥兒本該八歲就上私塾的,老爺卻非得堅持浩哥兒要上最好的私塾,託人四處拜訪,都不得入壽全學堂的門路。如今謝家那邊開了口,既能把女兒嫁出去,又能讓浩哥兒上壽全學堂,連未來幾年的學費都全包了。
且那邊願以正妻之禮迎娶,仔細想來,也算給足了臉面。
辰時一過,謝家遣了當地最有名望的媒人李婆上殷家提親。
謝夫人礙着謝少懷的懇求,在彩禮上費了一番功夫,足足十二擔的籮筐,流水一般涌向殷家。李婆在門口吆喝,惹得周遭鄰里頻頻矚目,認出了李婆身後是謝家的總管。
殷修文與秦氏早已候着,可謂是春風滿面地開了門,迎了一衆人進去。
兩家暗地裡早已達成共識,如今請媒人過來也不過是走個過場。
殷修文一直盼着自己的兒子能上壽全學堂,如今美夢即將成真,與李婆還有謝總管說話時,連髭鬚也透露出一股子喜氣。媒人說了兩個迎親日子,一個是五月,一個八月,都是難得的好時日。
殷修文沒有任何猶豫便道:“五月好。”
語氣裡的着急令謝總管微微側目,斂去鄙夷的目光,他淡淡地說:“我們夫人亦屬意五月初八,日子已然定下,如今時候不早,我……”
倏然,一道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一抹青色人影慌慌張張地出現在大廳,姜璇哭紅了雙眼,臉色白得嚇人:“老……老爺……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阿殷姐姐不知得什麼病了,臉也不知怎麼了……老爺夫人快去看看吧!”
秦氏面色頓變。
殷修文幾乎是瞬間便望向了謝總管。謝總管也不走了,起身溫和地道:“我們謝府與周章大夫頗有交情,李婆你隨殷夫人去看看,若殷姑娘有何事,我還能立馬請周大夫過來一趟,以免誤了病情。”
秦氏卻輕擰了眉頭。
這謝家總管好生圓滑,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先看看她家閨女病得如何,若是重了,這婚事說不定便暫且擱下了。秦氏正想回絕李婆,然而殷修文感激地看了謝總管一眼,道:“多謝謝總管了,李婆子,這邊請。”
話已出口,秦氏只好隨了夫君的意思,帶着李婆去了阿殷的閨房。
一進閨房,秦氏就傻了眼。
昨天夜裡還是如花似玉的女兒,不過短短一夜,臉上,脖子上,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米粒大小的紅點,右臉頰還有一處拇指大小的紅印,淌着血。
李婆頓時明瞭,一看阿殷右臉頰,不由可惜地嘆了聲。
長水痘可不能隨便撓的,一旦抓破便會留下痕跡,殷家姑娘哪不抓,偏偏抓在如此明顯的地方,好好的一張臉便這麼毀了,真是可惜了這張五官精緻的臉蛋。
秦氏的眼眶泛紅,正要上前,阿殷捂住臉,尖着嗓子道:“不要過來。”
秦氏生怕她又抓臉,連忙道:“好好好,娘不過去,你莫要抓臉,只是水痘而已,一頭半月便能消了。”阿殷說:“娘,祖父不是給我留了間屋子嗎?讓我去那邊養病,浩哥兒還未出過水痘,免得我傳染了弟弟。”
秦氏本是有幾分猶豫的,但一聽到浩哥兒,便道:“也好,娘請大夫過去那邊,讓姜璇跟着你去。”
殷祖父離去時,兩房分了家,殷祖父還特地給阿殷留了一份嫁妝。二房原本是不樂意的,憑什麼長孫女能得一間屋子?不過去瞧了眼屋子後,便沒人再吭聲。
屋子建在蒼山山腳。
蒼山最是荒涼,離屋子不到兩裡的距離挖滿了荒墳,路過之人都覺陰風陣陣,莫說住在那兒了,白給也不願要。
李婆出來後,與謝總管嘀咕了幾聲。謝總管便立馬道:“想來是今日提親的日子挑得不好,才令殷姑娘出了水痘。提親講究和和美美,如今出了這般的事,還請殷老爺允許在下回去稟報夫人,擇日再來提親。”
說着,與李婆離開得飛快。
殷修文面色不佳,看向秦氏的目光多了幾分怒色。
“你怎麼看女兒的?早不出遲不出,偏偏這種時候出了水痘?”
秦氏委屈得很,也惱了:“女兒出了水痘,你也不關心一下?”
殷修文這才道:“請了大夫沒有?”
秦氏說:“阿殷說是要去父親留給她的屋子裡養病,我怕傳給浩哥兒,答應了。”殷修文說道:“在哪養病都一樣,別傳給浩哥兒纔是最重要,讓姜璇跟着過去照顧,把水痘養好了,謝家小郎一樣會娶我們家女兒。”
秦氏附和:“妾身也是這麼想。”
當天,秦氏便讓家裡僕役去租了輛牛車,準備載着阿殷與姜璇前往蒼山。秦氏倒不是很擔心女兒的安危,她生的這個女兒打小就與尋常姑娘不太一樣,力氣特別大,八歲那年家中遭賊,阿殷靠着蠻力卸了小賊的兩條胳膊,將全家都震驚了。事後問女兒,女兒也糊里糊塗的,甚至不知當時發生了何事。自此,她便曉得女兒在危急之時,有神明庇佑,能爆發與衆不同的蠻力。
阿殷上車時,被秦氏裹得像是一隻大糉子。
鄰里街坊今日都尤其關注殷家,尤其是看到謝家帶着彩禮離去時,胸口的好奇之心便收不住了。如今見着一個大姑娘上了牛車,家家戶戶都探長了脖子。
恰好此時,有風出來,拂開了阿殷的面紗,露出了斑斑點點的右臉頰。
秦氏“哎喲”一聲,趕緊讓姜璇將阿殷扶進牛車。
馭夫趕着牛,慢悠悠地趕往蒼山。待牛車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裡後,不到半個時辰,殷家大姑娘長水痘,還撓破臉的消息便席捲了整條東街。
秦氏心裡苦,只能板着臉關門。
而此時此刻的阿殷卻悠哉遊哉地摘了面紗,好不自在地伸了個懶腰,問:“妹妹,有帶吃的嗎?”
姜璇嘆了聲,說:“姐姐這是何苦呢?”說着,把食盒裡的小米糕遞給阿殷。阿殷咬了口,吃得津津有味。姜璇又遞上一塊帕子,阿殷順手擦了擦臉,臉上的斑斑點點,紅印子,通通化爲虛無,臉蛋光滑得像是剝了殼的白煮蛋。
她吃了兩塊小米糕,才道:“我曾和謝郎說過,若不能娶我爲正妻,我們好聚好散。可他應承了我,最後卻騙了我。阿璇,祖父曾告訴過我一句話,他的人生裡容不下任何欺騙,我亦然。至於母親那邊,”她慢條斯理地擦去手背的紅印,方道:“沒人疼我,我便自己疼自己。”
姜璇聽了,眼眶微微泛紅。
“姐姐,以後我疼你。”
阿殷莞爾道:“好,我們姐妹倆互相疼,用不着其他人來心疼。”
姜璇又道:“姐姐,你真不想嫁給謝郎了嗎?等你水痘好了,謝郎那般喜歡你,一定會再來上門提親的。”
“此言差矣,謝郎最聽他母親的話,她母親又怎會允許一個右臉破了相的姑娘嫁進謝家。且東街的鄰里最是嘴碎,不用幾日,整個恭城都曉得殷家的大姑娘右臉要破相了,如此爹孃也不會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妹妹,你信不信,我養病的一個月裡,謝夫人必定會給謝郎張羅一門親事?”
“姐姐聰慧,妹妹自是信的,可姐姐這招無疑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苦惱地道:“以後沒人娶姐姐,這該怎麼辦呢?”
阿殷說:“爹孃讓我寒了心,此回能爲浩哥兒上學堂和外人一起賣了我後半輩子,以後還不知能怎麼賣了我,我得爲自己多做打算。爹孃都不能依靠,嫁人倒是次要了,我只能依靠自己,幸好祖父還給我傳了門手藝,以後不至於窮困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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