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姜璇頻頻打量阿殷的神色,幾番欲言,皆被阿殷無聲地阻止。阿殷微微搖頭,示意冬雲還在外面。馬車不大,裡頭只容得兩人,隔着一層連風也擋不了的破簾子,還能見着馭夫與冬雲的背影。
小半個時辰一過,三人回到殷家。
一進門,冬雲便扯開嗓子喊道:“老爺,夫人,大姑娘回來了!”
豈料好一會了,都沒人出來。半晌,纔有一個僕役探出頭來,說道:“大……大姑娘,夫人給您在南苑備了新房,您原先屋裡頭的東西都挪過去了,夫人還說讓大姑娘您好好養身子,現在夫人還在竈房裡給大姑娘您熬粥。”
聽到此話,阿殷眉頭不由輕蹙。
殷家的房屋是兩進的院落,殷家老爺附庸風雅,將裡院稱作東苑,外院稱作南苑,先前兩房的人擠在東苑裡,阿殷也分得角落裡小小的一個房間,新納的三姨娘則安置在南苑。
如今她不過出去養病小半月,一回到家居然連房間也沒了。
冬雲笑吟吟地道:“以前大姑娘和璇姑娘同擠一間小房,夫人也覺得委屈了璇姑娘,如今大姑娘搬到南苑,南苑的房間大,除了主榻,還有張矮榻,兩位姑娘也無需同擠一牀了。”
阿殷冷靜地問:“三姨娘住哪兒?”
冬雲輕咳一聲,道:“老爺想着姑娘過陣子要出嫁,便讓三姨娘住大姑娘的房間了。”說着,似是想起什麼,冬雲往自己腦門用力一拍,只道:“瞧奴婢這記性,怎麼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大姑娘,奴婢這就去向夫人稟報,說大姑娘的水痘好了,臉也好了。”
冬雲腳步匆匆地走向東苑。
恰逢有春風起,吹亂阿殷鬢上的幾縷髮絲,她伸出手拂到耳後,眉眼冷了一片。明明姓殷,此處也是殷家,可瞧着東苑的那一扇木門,自己卻像是被硬生生地隔出,彷彿裡面的人,裡面的事,裡面的歡聲笑語,通通與她殷殷無關。
“姐姐……”
阿殷搖頭,道:“回房再說吧,這裡隔牆有耳。”話音一落,阿殷又覺得有點可笑,在自己的家中竟能用上隔牆有耳四字。
兩人剛回房,還未坐下,秦氏的聲音便已經到了。
“阿殷!快給孃親看看你的臉。”秦氏一進屋,直奔到阿殷身前,握住她的手,欣喜的目光止不住打量她的臉,尤其是右臉,真真切切地看了又看,還上手輕輕地摸了摸,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只道:“上天庇佑,上天庇佑啊。”
說着,秦氏瞪了姜璇一眼。
“你怎麼回事?大姑娘回來半天,連茶水都不會準備?我們殷家養你可不是爲了養閒人的。”
姜璇連忙道:“阿璇立刻去備茶。”
阿殷說:“不必了,我不渴,妹妹也剛回來,想來也乏了,妹妹先去歇息。孃親還要和我說些體己話。”秦氏又瞪她:“傻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屋裡呆着?長這麼大,連點眼色都不會看,以後怎麼侍候大姑娘?”
姜璇低低地應聲。
阿殷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眼神。
待姜璇一離開,秦氏又道:“你呀,就是太寵着她,在我們家蹭吃蹭住,若不是你祖父當年堅持,誰樂意養一個閒人?”阿殷道:“阿璇平日裡也有做繡帕補貼家用。”她還想說,阿璇的繡帕賣得特別好,掙回的銀錢養兩個她都綽綽有餘。秦氏不滿了,聲音拔高:“這是她應該的!當初我們家不收留她,她早已流落街頭了。”
似是想起什麼,秦氏的聲音又軟下來。
“你就護着她,以後嫁人了可不能這樣。罷了,不說這些。娘給你做了一身新衣裳,別老穿杏色的襖裙,我們阿殷生得嫩,模樣顯年輕,一樣能穿粉紅鵝黃的顏色。”
秦氏抖開一件衣裳,是粉紫玉蘭花紋齊胸儒裙,裙襬花團錦簇,極具春天的氣息。
阿殷只看了眼,又道:“前陣子孃親不是還說要省吃儉用麼?怎麼突然給我做了一套新衣裳?”秦氏道:“謝家的彩禮送來了,你過陣子也要出嫁,怎能沒幾套見人的衣裳?你是孃的女兒,嫁妝也備得妥妥的,定不會讓你在謝家丟了臉面。”
彩禮一收,秦氏便取了一部分,先給浩哥兒做了四季的衣裳,老爺也做了兩套新衣袍,自己也做了一套,剩餘的錢買了一匹上好的料子,給阿殷做了一套齊胸儒裙。
阿殷哪會不知道?
從小到大,但凡她有的,浩哥兒肯定會有更多。只是這些她都不想去計較,計較得多,心不舒服腦袋也疼。如今她只在乎一事,她直截了當地問:“母親,我先前險些破了相,謝家仍願娶我當正妻?”
秦氏道:“謝家小郎心裡有你,多少姑娘都盼不來。”
阿殷問:“母親是要讓我去當妾嗎?”
她目光澄澈,令秦氏心虛,只能側頭避開,道:“阿殷,你聽娘說,你後半輩子的喜怒哀樂都在謝家小郎身上,他心裡有你纔是最重要,名分可以不計較。”
“母親可有想過有朝一日謝小郎對我不再喜愛,而那時一個任由正妻打殺的妾侍的我,該如何自處?”
秦氏說:“什麼有朝一日?謝家小郎能等你五年,可見真心。你不必想得太多,等你嫁過去,深受夫婿寵愛,你仍然年輕能迅速懷上孩子。等你生出兒子,即便年老色衰可你依舊有孩子作爲倚仗。”
阿殷道:“母親,我不願嫁。”
秦氏一聽,着急了,道:“不就是當個妾嗎?你年紀也不小了,謝家那樣的人家願意娶你,已是我們祖輩燒了高香。再說彩禮都收了,哪有退彩禮一說?”
阿殷冷道:“比起退彩禮,母親更擔心浩哥兒能不能上壽全學堂吧?”
秦氏面色頓變。
“逆女!竟敢與你母親頂嘴!”一抹黑影忽至,啪的一聲,響亮的巴掌落在阿殷的側臉上,殷修文惱羞成怒,喝道:“你是長姐,爲你弟弟做點事乃天經地義,何況還是嫁去那麼好的人家。做女人最要緊的是溫順,你這臭脾性誰給你慣出來的?我告訴你,即便今天你祖父在,我照樣打你。”說着,又揚起手,秦氏看着女兒臉上的巴掌印,心疼地道:“過陣子還要嫁人的,留下印子就不好了。阿殷,還不和你父親認錯!”
阿殷忽然垂下眼。
方纔的劍拔弩張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道:“女兒知錯。”
姜璇煮了兩個熱雞蛋,裹在棉布裡,輕輕地揉着阿殷微腫的臉頰。她低聲道:“姐姐今日怎麼沉不住氣了?以前姐姐從不與老爺夫人爭吵的,都是能避則避,能忍則忍。”
“只是想讓自己徹底死心。”
先前爹孃瞞着自己,一切都沒有說破,偶爾夜深人靜時她還會有一絲殘餘的希望。如今多得今天的這個巴掌,還有爹孃的這一番話,她徹徹底底地明白,這個家真的不值得留戀。
阿殷說道:“妹妹,你明日去核雕鎮,看看範小郎那邊有何消息。”
“好。”
次日姜璇離開時,秦翁給了阿殷一張請帖,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正是謝少懷約她桃山相見。阿殷想了想,還是準時赴約了。
再次見到謝少懷,阿殷發現自己早已沒了當初的心動。
一切美好的情誼,在五年的拖拉中,變得如此滄桑可笑,連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慨都不曾有一分一毫。
謝少懷愧疚地道:“阿殷,少懷盡力了。可是你放心,我以後定不會讓人欺侮你,我會護你周全,會珍惜你,會疼愛你,一生一世。若阿殷不信,少懷可以對天起誓,若做不到,定……”他頓了下,以往這種時候阿殷會嗔他一眼,讓他住嘴別說。可現在阿殷卻安安靜靜地看着他,令喉嚨中的四字上下不得,半晌才吐出:“天打雷劈。”
阿殷沒有半點感動的模樣。
謝少懷暗暗告訴自己,阿殷一定是在生氣。母親說了,女人生氣哄一鬨便好了。
她道:“少懷,你可記得當初你與我說過的話?”
“記得!每一句話我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底。”
“是麼?”
“我們第一次在這裡相見時,你對我說過什麼?”
謝少懷急急忙忙地道:“若我不能娶你爲正妻,我們好聚好……”散字還未說出,謝少懷面色微變,他癡癡地道:“阿殷,我真的會對你好的,你莫氣了,我……我以後不進正妻的房!”
阿殷問:“你心中還有我嗎?”
“有!我的心我的肝都有你!”
“那你將我的婚事退了吧。”
“不行!”謝少懷堅定地說:“我一定要娶你。”
阿殷不言一發,任憑謝少懷說得嘴皮子都破了,仍然沒什麼表情。謝少懷也有些惱了,心想母親說得果然沒錯,女人是不能太寵,他嘴皮子都說破了,也不見她心疼一下。
兩人不歡而散。
阿殷下山時,猝不及防地被一玄衣人攔下。她不由心生警惕,冷道:“你是何人?”
玄衣人容貌平平,她並不曾見過。
“你若有難,只需持此信物到天陵客棧,一切難題將迎刃而解。”
玄衣人消失得飛快。
阿殷怔怔地看着掌心的信物。
她見過的,那一日在蒼山的樹林裡,那一位被稱作侯爺的貴人的白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