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後,整個開封城裡,令人驚豔的小道消息,開始滿天飛。
“我說,我早上挑擔子出門的時候,哎呀呀,好傢伙,剛拉開門板,就見街上睡滿了執政王手下的各路太尉……”
“哎喲喂,可不是嘛,我心裡害怕,腳下一滑,餶飿全灑了,太尉們不僅掏錢買下了我的餶飿,還安慰我說,別怕,他們是執政王麾下的愛民軍隊……”
“我可親眼看見了,太尉們居然幫着街上死了兒子的老楊寡婦挑水呢……”
“挑水算啥呀,我低頭趕路,無意中撞了個太尉,原本以爲要挨頓死打了。唉,沒想到那位太尉和氣的很,笑了笑,就高擡貴手,放我走了……”
“你們說的都不算個啥,我家附近的臭水溝,堵了好些年了。這一大清早的,太尉們就扛着鋤頭和鐵鎬頭,幫着疏通呢……”
“我昨兒個趕着小毛驢,送我家娘子出城回孃家。誰曾想,出城門的時候,太尉們不僅沒有爲難我家娘子,還說城外有巡邏的党項騎兵,讓我們不要怕,那都是咱們老百姓的自己人。有難事了,還可以找他們幫着解決……”王甲一臉萬幸的喋喋不休。
衆人會心的一笑,他們都知道,王甲走了桃花運,娶了位格外漂亮的小娘子。王甲最最擔心的是,太尉們不講道理,硬要搶走他家的美貌娘子。
自古以來,過兵如過匪。說句不客氣的話,官軍甚至比土匪還可恨十倍以上。
被土匪搶了,還可以報官訴訴苦,至少還有個奪回損失的念想。若是被官軍搶劫了,那簡直是哭告無門,徹底的走投無路。
李家軍進城之後,睡街頭,幫挑水,幫挖臭水溝,幫修繕破屋頂,幫着扶老攜幼。
什麼叫作是老百姓自己的軍隊,李家軍就是!
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官軍幫着老百姓幹活,瞬間轟動了整個開封城!
實際上,李家軍幫老百姓幹活,在平盧地區,已是家常便飯!
李中易常常教育部下們,爾等的一飯一食一衣,皆來自於辛勤耕作的老百姓,要知道感恩!
在平盧地區農忙的時候,除了必要的機動警戒部隊之外,整個李家軍都會下到農田裡,去幫老百姓耕種或是收割。
李中易剛進城,就暫罷了早朝,學士院的翰林詞臣們閒着沒事做,大家各自扎堆,一邊煮團茶,一邊指點江山鍼砭時弊。
“哼,銅臭子倒是很會演戲啊。”翰林侍講學士錢學聖手撫摺扇,搖頭晃腦的點評李家軍入城第一天的表現。
“呀……”聚在錢學聖身旁的詞臣之中,有明白人已經汗如雨下,嚇得臉色蒼白。
開什麼玩笑,李家軍都攻進了京城,李中易也登上了執政王的寶座,錢書聖還敢把銅臭子掛在嘴邊,難道不怕抄家滅族麼?
“小弟去去就來……”很有幾個明白人,藉口更衣之機,溜之大吉。
在場的人,哪怕以前很受寵,但那已經是過去時了。最高掌權者都換了,以前越得寵,將來的日子恐怕就越難過。
在天朝的歷史長河裡,越是沒有隔夜糧的底層百姓,距離政治也就越遠。道理其實很簡單,老百姓每天剛睜開眼睛,養家餬口的巨大生存壓力,就活生生的擺在面前。
剛吃了上頓飯,就要琢磨下頓飯的老百姓,哪來的閒工夫坐而論道呢?
但是,朝廷一向優待的文臣士大夫們,吃得飽穿得暖,空閒的時間大把,如果不抨擊一下時弊,豈不是愧對了讀書人的高貴身份,辜負了以天下爲己任的遠大抱負麼?
“養望兄,和執政王的兵馬相比,朝廷的禁軍簡直就像是叫花子。”翰林侍讀學士孫大千早就看錢學聖不順眼了,故意插話刺激錢學聖,想讓他多說一些犯忌諱的話。
自古以來,文人堆裡的是非,一直多如牛毛,剪不斷理還亂!
孫大千和錢學聖雖然都是學士院的同僚,但是,出自於寒門的錢學聖,曾經口不擇言的嘲諷過孫大千。
錢學聖說孫大千仗着家財萬貫,出手太過於闊綽,這是典型的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
當衆打臉的行爲,遇上心胸開闊的人,也就一笑置之。
可是,孫大千是個好面子的富二代,一直在心裡記着孫大千的小黑帳。今日,孫大千總算是逮着好機會了,他自然要挖下深坑,再對口無遮攔的錢學聖落井下石。
在場的詞臣們,哪個不是把經史子集讀爛了的高級知識分子?
孫大千暗中下套的惡劣行徑,頗令人不恥。但是,錢學聖屢屢以從小家貧爲由,反證他的品格比某些家境富裕的同僚們高尚許多,這就很不討人喜歡了。
更何況,錢學聖的學問雖然很不錯,但是,人緣卻很差勁。平日裡,他不僅嘴巴毒,還是個大摳貨,只吃白食從不請客,現場也就沒人站出來提醒他了。
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基本邏輯,其實是有來有往。如果說,長期有來無往,肯定沒朋友!
同僚一三五請了客,大家也都理解錢學聖的家境不寬裕,也沒誰硬逼着他回請二四六。
可問題是,錢學聖吃了這麼多次的白食,總要請一回客吧?
然而,現實卻是,自從錢學聖入了學士院以來,已經超過八年了,他卻連一次客都沒有請過!
學士院裡的寒門子弟不少,很多家貧的學士,承受不起頻繁應酬的巨大開銷,乾脆找出各種藉口,索性不參與這種聯絡感情的交際活動。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和知趣的困難同僚相比,有好事者就暗中給錢學聖取了個綽號:白食學士!
“韓通無能,二十幾萬精銳大軍,不到一個時辰,就敗得很慘了,朝廷白養了這種窩囊廢,倒讓銅臭子撿了現成的便宜。”錢學聖也不是真的傻瓜,可是,說到興頭上,又被一直瞧不起的孫大千所激,終於落下了天大的話柄。
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學士們,紛紛扭頭看向孫大千,孫大千卻裝得和沒事人一般,笑得雲淡風輕。
熟悉孫大千脾氣的人,都知道他的特點,他要麼不咬人,一旦出手,必定咬得穩準狠!
嘿嘿,錢學聖不顧場合的亂噴,眼看就要大禍臨頭了。諸位學士們擔心沾惹上災難,大家打着哈哈,隨即一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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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城西,一向是朝中權貴們的聚居區,低於四品的官員,都不好意思到此地走親戚串門。
只要是老開封人,就都知道一句朗朗上口的俗諺:東富西貴,北貧南賤!
隱藏在這句諺語的背後,便是整個開封城各個階層的現狀,城東住的都是大行商、大坐賈或是大牙行的東家。
西城,具體的說,也就是皇宮以西,被夾在金水河和汴河之間的住宅區。這裡的宅子全都是有價無市的搶手貨,哪怕是開封城中最頂級的大富豪,也只能望着西城興嘆,知難而退。
剛剛打進開封城的執政王李中易,他的賜第就位於西城,宅子不僅佔地極廣,而且風水上佳。
西城的某座豪宅,後花園裡,宅主人正和兩個寶貝女兒焚香斗琴。
“叮叮咚咚”的古琴聲幽揚起伏,彷彿天籟之音一般,飄蕩於整座宅子的上空。
大女兒撫琴的時候,宅主人不經意的看見忠僕田三,在半月門外,焦急的探頭縮腦。
“田三,這裡都不是外人,有話就進來說吧。”宅主人含笑招手,把田三喚到了身前。
宅主人一向信奉言傳不如身教,身教不如身臨其境,必須讓下一代的子女們,深刻的認識到競爭之殘酷,纔有可能維持整個家族屹立不倒的局面。
“稟家主,城外的消息傳回來了,那人……他……他沒逃出去,半道上中了党項騎兵的埋伏,被追上射殺了。如今,那人的腦袋,已經掛上了城門樓子!”老僕田三戰戰兢兢的向家主稟報了噩耗。
“咚……”也許是心浮氣躁,正撫琴的大娘子,一時走神,竟然勾斷了琴絃。
平日裡,最令宅主人感到滿意的大娘子,居然犯了最低級的錯誤。
宅主人冷冷的訓斥道:“爲父平時怎麼教導於你的?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是銅臭子一直懸於內書房的座右銘,你竟忘諸於腦後,實在是令爲父太失望了。”
“父親,女兒錯了,請您狠狠的責罰。”大娘子深深的垂着螓首,嘴上認了錯,卻看不清楚她的臉色。
“父親,大姊她和李七娘一向不和。如今李七娘私奔的情郎居然掌握了天下,她難免有些擔憂。”二娘子擔心宅主人抽出銅鎮尺,狠狠的打大娘子的手心,她趕忙插話進來,幫着遮掩一二,“若是李七娘在枕邊吹了歪人,那咱們家可就真的有大麻煩了。”
“二娘子,你別光顧着袒護大娘子,你昨晚裝深弄鬼的把金娘嚇得落水的事,別以爲做的天衣無縫,無人知曉。”宅主人冷不丁的翻了舊帳,二娘子立時嚇得不敢多言。
“你們兩個都聽好了,爲父已經託了極其有力的人士,請他選個合適的時機上書執政王。爲天下蒼生計,應從朝中五品以上的重臣之家,廣選側妃,方爲穩固社稷之道。”宅主人心下暗自冷笑不已,李中易這個銅臭子本是個好色如命之徒,這道奏摺只要遞了上去,不愁李中易不上勾。
“家族的榮耀,你們的兄長,就靠你們倆個將來幫襯着提攜了。”宅主人忽然站起身子,走到大娘的跟前,放軟了身段,柔聲道,“阿楠,李七娘那個傷風敗俗的賤婦,絕無可能專寵太久的。所有的族人,包括你祖父和爲父在內,都非常看好你。哼哼,李中易可以征服天下,我的阿楠足以收攏他的心,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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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易處理過手頭的緊急公務之後,換上五蟒親王服,頭戴五樑冠,腰繫大銙玉犀帶,腳穿烏黑的牛皮官靴,邁步鑽進馬車,直奔皇宮而去。
自從大軍進城之後,整個皇宮附近的守衛部隊,已經全部換成了近衛軍。
李虎在交接過了皇宮的防務之後,按照參議司的調動命令,率領天武衛的舊部,集體開進了東城外的新建大營。
舉國的兵權必須完全掌握在李中易的手上,天武衛經過整編之後,會被安排去外地駐防。
通俗的說,李中易可以包容李瓊父子的舊部繼續待在天武衛裡,也會重用提拔他們。但是,和李瓊父子瓜葛頗深的天武衛,絕對不可能留在京師附近。
天下萬權,兵權至要,李中易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的兵馬駐防?
李中易能夠登上天下至尊的寶座,靠的不是李瓊父子的恩賜,而是真刀真槍的正面擊敗了韓通的幾十萬大軍,並且率領十六萬虎賁雄師,殺進的開封城。
幸好趙匡胤是個明白人,臨陣主動起義,直接負荊獻了城。不然的話,就以他所掌握的區區幾萬老弱殘兵,簡直是不堪一擊。
人在廟堂,什麼親情友情,全都抵不過足夠的利益誘惑。
李瓊父子也都不是糊塗人,若是李瓊堅持要讓天武衛待在京城附近,李中易出於安撫盟友的考慮,多半會答應。
然而,李瓊父子從此再難獲百分百的信任。若是時運不佳之時,有奸人趁機進讒言,轉眼間,便是滔天大禍。
所以,李虎接了調令之後,二話不說,領着他的舊部就開出了城外。
李家父子的馴服,馬上獲得了極其豐厚的回報,李中易毫不遲疑的安排李瓊和魏仁浦輪值於政事堂內,眼看着至少是一個右相的權柄落入李瓊的手上,還有啥不知足的?
政治的邏輯,本來就是妥協、交換和對抗,既然李瓊父子交出了兵權,以李中易的明睿,自然不可能虧待了從龍的功臣,否則,何以安天下藩鎮和武將之心?
李瓊父子看得非常清楚,此時的退讓,會讓李中易從此高看滑陽郡王府好幾眼。
更重要的是,將來的世子或是儲君之爭,李七娘還沒懷上兒子,已經在起跑線上,佔下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