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一頃蘆花蕩是如何變成池塘裡的小小蘆葦叢,方圓十里的山頭如何被推平建了校舍,多少花妖草精流離失所、甚至丟了性命。
凡此種種,疏蕩依然沒有絲毫危機感。他反而覺得,這一方池塘,讓他和小菱的距離愈發近了。他的心裡,一時緊張、一時欣喜,全然顧不上週遭變化。
直到有一天,校園裡發生了一樁慘案——有一個女生穿過荷花池的短橋時失足落水而亡。之後更有學生在此地撞鬼嚇得失心瘋的流言四起。
種種傳聞、流言紛紛、人心惶惶。無奈之下學校重新規劃,欲將這一方池塘填平修建食堂。挖土機將池塘翻攪個底朝天,一衆蘆葦、荷花、菱角,統統被挖出,裝上卡車運到空曠的荒地丟棄。
可謂飛來橫禍,然六月並未飛雪,反而日日陽光普照,可憐的蘆葦、荷花、菱角就這樣被暴曬了二十五日。
疏蕩、小菱和清舞,因神魄已修得妖身,可離開本體在一定範圍內自由行動。本體受損時,妖身便會不自主地向本體靠攏,用妖身護本體,用本體養妖身。
但凡有一根植物真身還活着,便可依附其上生存下來。因而修煉成妖精的植物生命力頑強數倍不止。
可眼見着葉子一片一片地蔫掉,根莖一根一根地死去,卻毫無轉機。待到本體全部死掉,無論何種花妖草精,都會散去全部修爲,消散殆盡。
疏蕩和小菱離開了熟悉的池塘,守護在本體植物的旁邊。荷花妖清舞早已不見了蹤影,任由荷花的根莖暴曬在炎炎烈日下。
初時,突遭變故的兩隻妖精依偎在一起,作爲彼此的依靠。疏蕩將背弓成弧形,將小菱護在身下,爲她遮擋烈日的炙烤。
修玉每日帶珍藏的竹露來看望疏蕩和小菱,然而妖身雖可飲用這竹露,本體卻無法從中吸取水分,治標不治本。疏蕩和小菱一***枯下去。
小菱問:“疏蕩,我們是不是要死了?當初聽修玉說起移根瀕死時痛的死去活來,我好怕。”
疏蕩輕聲哄道:“沒事的,上天定然不會如此殘忍。小菱,你信我。只要老天下一場雨,咱們隨着雨水流到窪處,定能活下來的。”
“可若是天一直不下雨呢?”
“不會的,不會的。即便,即便真的不下雨,我的葦杆多輕啊!一陣大風也會把我吹起來,到時候我拉着你一起飛,我們看到哪裡有水源,就在哪裡紮根,你說好不好?”
“聽着真美,我好想飛起來。”小菱將頭垂放在膝蓋上,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可是二十五天過去了,真的一滴雨水也未落下,大地龜裂。那風,雖然颳得猛烈,卻吹不動渾身裹滿淤泥的蘆葦。
疏蕩急的五臟俱焚,他死不要緊,可怎麼能讓他眼睜睜看着小菱受苦?
在無涯的焦急等待中,疏蕩打了一個盹,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曾經的府邸,小菱卻不在身邊。
“小菱,小菱……”他沙啞着嗓子呼喚着小菱的名字。
“別叫了。疏蕩,我不想瞞你。小菱的修爲本就比你淺,之前你用所有的葉子、根莖去護住她,她才能撐這麼久。但是,天意難違……”
“不會的,不可能!她很害怕,我要去找她。”疏蕩戰戰巍巍地站起身,只走了兩步撐不住跪倒在地。
“別去,疏蕩,沒有了,這世間再沒有小菱,她已經煙消雲散了!”
“小菱,沒有了……”疏蕩機械地重複着這句話,好似參不透其中的意思。
“你可知,你的本體還活着的,也只剩這最後一株蘆葦了麼?再折騰下去,你自身難保!”
是嗎?小菱死了,可是蘆葦爲什麼還活着呢?曾經以爲可以爲她傾盡所有,終究是留了一份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私心,所以對她的愛也不過爾爾麼?疏蕩,你真自私!
疏蕩沉浸在自責與痛苦中,面如死灰。然而他確實冤枉了自己。這僅存的一株本體並非是他自身維持,而是修玉拼盡全力搶救下來的。
在滿池塘的植物被運走之時,修玉伸足了竹枝,勉勉強強纔將一根蘆葦掀落。
妖身無法直接給植物供應水分,修玉只好從竹葉尖滴下竹露,落在蘆葦根部,供它吸取水分。乾裂的土地張大了嘴巴,酷暑天竹露剛滴下去就不見了。
收集了三年的量,才堪堪將這一株護住了性命。故而疏蕩和小菱保護的本體全部曬死,唯有修玉保護的這一株蘆葦活了下來。
“我的竹露撐不了太久。你現在唯有用妖身寸步不離地守着本體,或許還能多挺些時日,熬到下雨之時。”
聽着修玉的講述,疏蕩在恍惚中明白了始末,漸漸恢復了理智。
長久的沉默。
一日日的堅守、一天天的絕望。這個結局,早已料到了不是嗎?
“修玉,謝了。我等不了啦!你帶我回去吧?”如果不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小菱就這樣離去。假如,假如小菱還在掙扎,看不到他,會有多害怕無助?
“我不會送你去死。疏蕩,小菱她定不希望你……”
然而疏蕩不待修玉的話說完,就翻身滾下了牀。爬也要爬回去!背離生機而去時,每爬一步胸膛好似要裂開。然而疏蕩毅然決然地爬着,不肯回頭。
“你這隻倔強的爛蘆葦!”修玉哽咽着恨恨道。終不忍心,抱起虛弱輕的像空氣一般的疏蕩,回到曾被丟棄的地方。
疏蕩未能見到小菱最後一面。他再次醒來時,池塘似乎恢復了之前的樣子,但又缺少了些什麼。
對側的荷花開的更加明豔了,荷花妖清舞站在蓮葉中間,破天荒向疏蕩屈膝行了一個問安禮。
一大叢蘆葦仍生長在原來的位置,雖不是疏蕩原來的身體,但只要本體的那一株未亡,疏蕩便有充足的時間與新植株磨合。數月後,這一片新蘆葦便能和他的妖身契合,與此前並無二致。
池心飄着一簇菱角,載波載沉。
只是,那個愛笑愛聽漁曲的小菱妖,早已元神散盡,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