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奏摺上泥孰的名字,李世民的記憶被拉回到了十年前。
武德三年,天下初定,但是仍有各路反王未滅,稱不上安穩。彼時的李世民,也還不是天策上將,一心只想着建功立業,爲父兄分憂。
當時的天下,若論兵鋒之盛,無出東突厥者。頡利也是那一年繼位,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爲了平定中原的大業得以順利進行,李淵只好委曲求全,多多賜與。然而不能使其滿足,屢屢縱兵犯邊。
爲了遏制東突厥,李淵便偷偷遣使聯絡西突厥,希望西突厥可以出兵,讓東突厥有所忌憚。彼時西突厥已經休養生息多年,大可汗統葉護也算是一個雄主,心心念念想要報當年被東突厥驅趕之仇。見到大唐的使者,欣然接受了聯兵抗東突厥的協議,爲了表示誠意,派侄子阿史那泥孰爲使節,來到長安。
爲表尊敬,李淵便也下旨,讓李世民接待泥孰。
二人便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識了。
同樣的敵人,共同的目的,相仿的年紀,讓二人有非常多的話題可以聊。泥孰自小生長在西域,他見過的東西,多是李世民沒有見過的。他對李世民講了很多西域的事情,駱駝,胡女,海市蜃樓,無一不讓李世民歎爲觀止。作爲回報,李世民也帶泥孰領略了長安風光,高聳的城牆,斑駁的古剎,風土人情,各色美食,尤其是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深深地折服了這位突厥少年,讓他流連忘返。
但,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轉眼一個半月過去了,阿史那泥孰不得不啓程回返了。他肩負使節之責,還要回去稟告兩國合作的進展。
阿史那泥孰心裡清楚,西突厥距離長安,何止千里之遙。這一次分別,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而且一個半月的相處,泥孰也與李世民有了很深的交情,因此在臨別之際,他提出要與李世民結爲兄弟。
李世民當時只有二十二歲,城府還淺。他與泥孰相伴一個半月,對他的人品也非常敬重,泥孰提出結爲兄弟,李世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何況當時大唐的情況,非常需要西突厥這個外援,就算是爲了大唐,他也沒有不答應之禮。
翌日,二人以突厥禮節結爲兄弟。李世民摘下腰間玉佩贈給泥孰作爲信物,泥孰則送給李世民一張突厥強弓。這張強弓,李世民一直帶在身邊,後來玄武門之變,李世民也是用它,射死了兄長李建成。
再後,李世民登基爲帝。但他卻無法面對這張射死兄長的強弓,於是在貞觀二年,祭祀李建成時,他讓高公公偷偷把這張弓燒了。
泥孰回到西突厥之後,極力促成西突厥與大唐修好。也正是因爲有了西突厥的幫助,對東突厥的牽制,大唐才得以空出手來,平山東,下江南,一統中原。
李世民登基爲帝時,傳諭四方,西突厥也收到了消息。泥孰還曾特意派人送來一封信,恭賀李世民成爲大唐皇帝。但是這封信,李世民卻沒有回。他已經是皇帝了,年少的那段結義之情,他不否認,卻也不想提及。
而且這兄弟之情,讓李世民內心非常痛苦。不管怎麼說,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兄弟。一個連親兄弟都能殺的人,若說他在乎結義之情,天下人會信麼?
李世民是一個自負的人,既然沒有人會相信,那麼索性就不提了。從那之後,他刻意淡忘此事,隨後爲了準備復仇頡利,大唐上下都忙碌起來,李世民更是恨不得一人分做幾人,也無暇想起了。
沒成想,今日卻受到了這樣的消息。
一代雄主統葉護可汗身死,泥孰被推舉爲大可汗。但泥孰卻又不肯,迎立統葉護可汗之子。爲統葉護可汗報仇,卻因此招來殺身之禍,逃亡焉耆國。
李世民得知這個消息,內心非常複雜。
他雖然刻意淡化與泥孰的結義之情,但是在他心裡,他其實是在意的。因爲他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重感情的人。殺死親兄弟,是不得已爲之。只是天下人認爲他冷血,他不屑解釋罷了。
泥孰是他的結義兄弟,於情於理,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在意。
但是轉念一想,在意又能怎麼呢?且不說大唐剛滅東突厥,急需休養生息,無力再戰。就算可以,作爲大唐的君主,難道要爲了一個突厥的結義兄弟,興起刀兵麼?
須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國庫空空如也,拿什麼籌措糧草?
而且,大唐距西突厥,相隔何止千里,就算想幫忙,難道要大唐健兒,穿越沙漠,去征戰嗎?西突厥可不是彈丸小國,其勢力雖遠在西域,但附近多年沒有勁敵,只怕勢力不在東突厥之下。打,就能打贏麼?
萬一輸了,大唐怎麼辦?
諸多心思閃過,李世民已經做出了決斷。無論如何,他是不會爲這個結義兄弟出頭了。
這個決斷做出之後,李世民冷靜了下來。他在想,這件事發生之後,可能帶來的連鎖反應。
在西突厥,泥孰一直是“親唐派”,這位新可汗,利用泥孰報仇,鞏固地位之後,便對其下手。其心思,很大可能便是不想與大唐修好了。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東突厥覆滅之後,有不少東突厥的部落,不願歸附大唐,又擔心大唐征伐,不少北上歸附薛延陀,也有一部分橫穿大漠,歸順了西突厥。
突厥人是遊牧民族,他們的規矩,便是征服與被征服。雖然這些部落原來歸屬東突厥,但他們歸附過來,西突厥也沒有不接受的道理,何況百年前,所有突厥人本都是一家。
李世民可以想到,這些歸附的部落,肯定已經把東突厥覆滅,頡利被俘的消息傳了過去。西突厥與大唐修好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二者有共同的敵人。現在這個敵人已經被大唐解決了,形勢逆轉。
西突厥本就是被東突厥趕走的,他們不可能不覬覦東突厥留下的牧場。尤其是河套地區,草場肥美,本就是突厥汗國的王帳所在。雙方此前各自宣稱自己是突厥正統,如今東突厥已滅,沒有人爭搶了,西突厥自然就是正統。
爲了這個正統的名義,他們也要回到河套。
新可汗對泥孰下手,很可能就是東征的信號。先掃清內部的“親唐派”,然後厲兵秣馬,揮軍東征。再想到高昌國主鞠文泰此番覲見,李世民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想了。西突厥東征,頭一站就是高昌。高昌國小民寡,據說兵卒不過五千人,如何能抵抗西突厥騎兵的滾滾鐵蹄?
如此,鞠文泰來長安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他想要求援。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放到奏摺上,眼中浮現出疑惑之色。
這鞠文泰既然是來求援的,爲何又讓世子提前一步來到長安?而且還密而不報,若不是因緣巧合,王仲遠發現了此事,恐怕等鞠文泰到長安的那天,都不會知道此事。
鞠文泰是來求援的,那他的兒子來長安,又是爲了什麼呢?
遊山玩水?
李世民是不信的。
手指輕輕敲着桌子,李世民的腦海中冒出了幾種可能。剔除掉他覺得不正確的選項,最後剩下了一種最可能的可能。
鞠文泰這是怕朕不答應,所以讓他的兒子先來一步,疏通朝中重臣爲他們說話。
一定是這樣!
李世民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東突厥覆滅,大唐西、北、再無強敵,正好休養生息。雖現已知道,薛延陀虎視眈眈,但薛延陀此前一直被突厥人奴役,無好馬良弓,又有突厥部落融合進去,內部整合也需要些時日。李世民斷定,五年之內,薛延陀不會是大患。等到五年之後,大唐休養生息,薛延陀若想進犯,他也有足夠的信心打敗。
但突厥人不一樣,西突厥在西域已經經營了幾十年。到底是什麼實力,現在還未可知。若他們打過來,可不是薛延陀可以比擬的。
剛走一個東突厥,又回來一個西突厥。大唐還是改變不了強敵環伺的局面,何談休養生息。
“若是真來了,這仗必打了。”
李世民喃喃唸叨。
情況已經分析清楚,但是高昌國,救還是不救呢?
李世民卻沒拿定主意。
如今高昌國主還有閒心來長安朝見,說明西突厥還沒有逼到一定程度。若此時大唐出兵高昌,直面西突厥,恐怕授人以柄。西突厥可以據此爲藉口,直接向大唐開戰,正中下懷。
但是若不管,也不行。高昌國地處要衝,雖然兵甲不盛,卻是西域通商的關鍵節點。大唐商人想要去西域,高昌是入沙漠之前最後一個補給站。而西域商人想來大唐,穿過沙漠之後,彈盡糧絕,繼續補給,也離不開高昌。高昌收兩邊商稅,做兩邊買賣,賺的是盆滿鉢滿。
若是這樣的地方,被西突厥拿在手中。無異於封死了大唐往西的道路,這對大唐來說,可是極大的不利。
怎麼能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李世民只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
若是擱在從前,李世民此時肯定已經派人去找長孫無忌了。等他與長孫無忌商量後,再傳房玄齡,杜如晦。再後,纔是王珪、魏徵等人。
但是自長孫無忌上奏請求修隴右路之後,李世民腦海中經常會閃過李牧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長孫無忌與自己相交莫逆,長孫氏與李氏休慼與共。但這些,都無法改變長孫是長孫,皇室是皇室的事實。長孫無忌再怎麼忠心,他也會先考慮長孫氏的利益,終究還是隔着一層。
心中有這樣的想法,李世民對長孫無忌,也沒有從前那麼信得過了。同時他也能夠理解,爲何長孫皇后一直主張不要重用外戚。這樣做,既是維護皇室,又是對長孫家的一種變相保護。若長孫家權柄太大,他日禍起蕭牆,興許長孫氏都不能保存。
李世民明白這個道理之後,曾多次暗自反省,在這樣的大事上,他竟不如皇后想的深遠。同時他也暗罵了李牧多次,李牧的一句似乎是無心之語,點破了這層窗戶紙。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李世民來說,卻讓他失去了一個可以稱之爲朋友的人。
“如今這天下,朕還能毫無防備的信任誰呢?”
李世民喃喃自語,忽然想起李牧,嘴角不禁勾起了一絲笑容。
長孫無忌不可盡信了,但是李牧,卻還是可以信一信的。也許如他所言,來日他有了家族,也會爲自己的家族考慮。但他現在沒有,他連兒子都沒有,孑然一身,現在的他,是可以信任的。
而且他還想到了當年與泥孰的事情,當年泥孰來長安,李淵讓他接待泥孰,一是考慮到身份,泥孰是突厥可汗的侄子,而他是秦王,皇子接待,以示優渥。二是考慮到年齡,他與泥孰年齡相仿,說起話來也不至於沒有話題可聊。
如今高昌世子來到長安,李世民讓李牧去接待泥孰,正是效仿當年的事情。據聞,高昌世子也不過二十多歲,雖然李牧才十七,但他想必也不會落了下風去。高昌世子,大唐侯爺,也不算是慢待了他。
最重要的是,李世民想要把高昌世子與滿朝文武隔開。無論最終的決定是怎樣,李世民都不想看到,滿朝文武得到賄賂以後,聯起手來逼宮的局面。
聖天子,必須乾綱獨斷!
腦海中形成了這個念頭,越想越覺得可行。李世民敲了敲桌子,道:“來人!”
高公公去長安縣衙傳旨了,自然有旁人伺候,一個太監進殿,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逐鹿侯叫來,朕有事交代他。”
“諾!”太監應聲,退了出去。
這太監剛出去,高公公便回來了:“陛下,長安縣令王仲遠已經來了,殿外侯旨。”
李世民點點頭,道:“那兩個胡人也帶來了麼?”
“帶來了,也在殿外。”
“好,先讓王仲遠進來,那兩個胡人,朕等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