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在冬天到過江南的人,自是無法理解,江南偶爾零度左右的冷,是如此的刺骨寒心。
或許,北方人會覺得江南人太嬌氣,不經凍。而只有那些在冬天來過江南的北方人,纔會深有體會,一不小心就會被凍得滿手滿耳滿腳的凍瘡,對江南所有的詩情畫意在這既痛又癢之間一併消失,此刻唯有一個念頭,插翅飛回北方。更難以忍受的是,上午還是暖陽普照,下午這天就陰了下來,兩三點鐘的時候,冷冷清清的街道,常常讓人感覺已是傍晚時分。
從小在北方長大的田野狐就很不適應這種陰冷天氣,即便室內開着暖氣,也披着厚大衣。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右眼皮的不住跳躍,使他心神不寧,走到窗邊眺望,心情仍不見好轉。
最近對天師會暗子的雷霆擊殺,讓他在四大社團的威望逐日攀升,甚至對他有些望而生畏,紛紛在背後管他叫五步蛇,一被咬到,非死即傷。有些控制地盤的實權大佬見到他,都要堆積起比武漢大學四五月份的櫻花還要爛漫的笑容。不過,田野狐自己很清楚,他今天的地位,全都是張至清給的,只要他一日還得張至清的寵,地位就有升無降,要是哪天丟了這份信任,張至清要除掉他,還不是捏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所以,對於張至清的命令或者指示,他都是不折不扣甚至超額完成,這也完全把他推到了蕭雲的對立面,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田野狐雖然在面上會假惺惺地跟蕭雲套套近乎,但實際上,他從沒想過要去跟蕭雲修復關係。
因爲他知道,現在的局面纔是符合張至清構想的,外有兒子看家,內有惡犬守門,固若金湯。
田野狐揉了揉有些沉重的眉心,正準備回去把剩下的幾份秘密文件處理了,卻忽然停在半路。
等他再轉回身的時候,面色已經變得好似墳頭上的落雪那樣蒼白,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大街。
大街上,緩緩駛來了百餘輛的白色麪包車,浩浩蕩蕩,聲勢壯觀,很多人都走出了陽臺觀賞。
等白色的車龍駛過崇文西路那座鶴立雞羣的民國三層建築時,從每輛車上都跳下了五名身着黑色衣服的男子,手裡無一不是拿着明晃晃的砍刀,面無表情,殺氣騰騰,像一道道黑色的小溪,最終彙集在了一起,全都涌向了那幢民國三層建築,而附近的居民們像民國時挖了愛新覺羅皇陵的軍閥孫殿英那樣,歡呼雀躍,喜上眉梢,紛紛拿出手機拍下了這盛況空前極爲難得的一幕。
而此刻,蕭雲剛剛走過建國東路的末尾,轉過天沙河街,在路邊小攤那裡買了幾塊臭豆腐吃。
狼屠及狼士們等國際人士則捏着鼻子站在一邊,很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主人,這麼臭也能下口。
“要吃不?我請客。”蕭雲回頭問道。
五名國際人士頭部趕緊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蕭雲聳了聳肩,也不強求推薦這聞着臭吃着香的玩意兒,囫圇吞棗完,擦擦嘴,繼續往前走。
經過一座人行天橋,走到崇文西路時,整條路都被那百餘輛麪包車塞得滿滿當當的,太驚悚。
站在外邊看熱鬧的羣衆誰也沒有想到,大白天的也敢如此猖狂行動,真不把警察放在眼裡啊。
民國小樓,已是血跡斑斑,在這上班的近二十名青魚總部成員無一生還,只有田野狐還倖存。
這位青魚大佬,誰也沒敢動,只把他堵在三樓的辦公室,院子裡也派人駐守,怕他跳窗逃走。
下午三點一刻,蕭雲早前從富春小籠出發,像遛彎一樣,懶散地走過來,終於來到了終點站。
天師會三處行動處處長狄綢繆親自走出院子迎接,並簡單彙報道:“23人,無一漏網之魚。”
蕭雲滿意地點點頭,稍微瞄了幾眼已經清理乾淨的院子,揹着手往裡走,問道:“他呢?”
“堵在了三樓辦公室,我們的人守着門口,裡面很平靜。”狄綢繆當然曉得蕭雲口中的“他”。
“嗯。”蕭雲走進屋子,踩着木製的樓梯,登上了三樓,到了門口,他舉手示意其他人止步。
狄綢繆、狼屠等人立即原地等候。
篤篤篤。
蕭雲輕輕敲了三下門,然後才推門而進,看着坐在辦公椅上的田野狐,浮起一臉溫和的笑容。
辦公室很乾淨,也簡樸,一套皮沙發,一張梨花木茶几,幾盆綠色植物,還有幾幅名人字畫。
“少主,上百輛麪包車,幾百黑衣人,你是想把事情捅到首都去嗎?”田野狐雙手微微捏緊。
“現在田秘書長如日中天,對付您,沒點排場怎麼說得過去?”蕭雲微笑道,坐到了沙發上。
“你知不知道青魚這組織對於你父親來說,是什麼樣的地位?”田野狐眯起眼睛,冷視着他。
“知道,懸在四大社團頭上的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蕭雲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是雲淡風輕。
“既然你知道,我想,你父親應該不希望看到你現在這樣的行動。”田野狐喝口水,平靜道。
“呵呵,不需要拿張至清的招牌來壓我,我很清楚我現在所做的事情。”蕭雲點燃了一根菸。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四年前,b京的名流會,你當時還因爲納蘭葬花打了鄭龍生一拳,朱王道還在我面前笑你沒有城府,結果他是我們仨死在你手裡最早的一個。就是從那一次見面後,我開始嘗試去了解你,瞭解你的過去,瞭解你的經歷,瞭解你的脾氣,瞭解你的品行,瞭解你的勢力,瞭解你的實力,我自認爲對你已經有了七八成的掌握,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裡,卻沒想到你今天會如此的孤注一擲,看來我還是對你剖析得不夠啊。”田野狐自嘲道。
“呵呵,不用自怨自艾,作爲對手來說,你已經算是很瞭解我了。其實你拔了天師會那五十枚釘子,本來是無關痛癢的,哪個廟裡都有屈死鬼,大不了再安插一批就是了,眼線耳目有的是,雖然費點時間,但也無傷大雅。可惜啊,張至清想借你的手,來告誡我,除了對他馴服外別無他路,這點我就接受不了。換做別人,你這麼一通殺威棒下來,早就對他頂禮膜拜了。可我蕭雲不同,頭頂天,腳踩地,管你是神仙還是皇帝,真把老子惹急了,跳上天宮就砸,闖進皇宮就燒!”蕭雲露出一個人畜無害卻偏偏如同惡魔的笑容。
“你太高看自己了,蕭雲,任何時候,你都只是在你爸的掌心裡蹦躂。”田野狐鄙夷一笑道。
“是嗎?”蕭雲脣角微微抽動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這位京城公子。
“你在東北幫助向午設計除掉向晚,向雞鳴那個老王八可能一開始氣急攻心迷了眼,被矇在鼓裡,可老成精的他過後能不回過味來?爲啥他不敢對你下手?就是因爲除掉向晚這事兒,在你爸的默許之下,藉此敲打向雞鳴,畢竟這老王八把持了東北快三十年,快要數典忘祖了。”田野狐從辦公椅起身,走到蕭雲的側邊沙發坐下,溫和笑道,“你在帝都跟朱家交惡,爲啥最後納蘭家會站在你這邊,把朱家推進深淵?真因爲你抓着了納蘭笙和耿青瓷那點小辮子?還是因爲納蘭盛世那個老軍閥覺得朱家丟了他的老臉,於是就把朱家當成棄子?要知道,朱家是從五十年代末就開始跟着納蘭家的,多少崢嶸歲月都不離不棄,爲啥納蘭家最後倒戈了?因爲你爸的一句話。納蘭家也是隱藏在黑龍團幕後的家族,所以你才能鬥倒朱家。”
蕭雲默默地抽着煙。
“還要我繼續舉例麼?”田野狐微笑攤手,佔據了主動後,情緒鬆弛下來,還挽起了二郎腿。
“不用了。”蕭雲擺擺手,吐了個菸圈,而嘴角卻牽扯起一個誰都看不出意味的弧度。
“少主,你爸是這個國度實力最爲雄厚的人,也即將成爲最有權力的人,你作爲他唯一的公子,應該感到自豪纔是,而不是整天想着與他爭鋒相對,過去的事情就一筆抹去吧,識時務者爲俊傑。我田野狐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有今天坐的這個位子,全靠你爸所賜,所以我很忠心於他,對你我也是十二分尊敬,今天的事我會想辦法擺平,希望從今以後,我們能和平共處,好嗎?”田野狐主動伸出右手,想跟蕭雲握手言和。
蕭雲定睛看了他有十來秒,忽然大笑,隨後輕聲道:“田野狐,你能有今天,真的實至名歸。”
“過獎了。”田野狐並沒有收回右手,依舊舉在半空。
“這是我擬的青魚在寧州的名單,你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遺漏。”蕭雲乾脆遞過一張薄紙條。
田野狐身子一僵,停在半空的右手難以自禁地顫抖了起來,接過紙條粗略一掃,他臉色慘白。
上面詳細列舉了五十幾位青魚寧州總部骨幹的姓名與職位,全部都是他新近提拔上來的親信。
“我不想濫殺無辜,所以請你確認一下。如果這些都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蕭雲笑道。
那張寫滿了姓名的紙條如同秋末的樹丫上最後的一片落葉,飄落到了地面上,室內一片安靜。
田野狐猛地擡起頭來,盯着蕭雲那張俊秀無塵的面容,雙眼一眯,寒光大作。
正如田野狐自己所說,他了解蕭雲這個人。
所以,他十分清楚蕭雲說的並不是假話,更不是在耍寶賣帥,紙上那些姓名想必此刻都已經化成了陰間的一縷怨魂。他眸子裡燃着怨毒的冥火,死死地盯着蕭雲,他不知道蕭云爲什麼非要這樣做,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是死路一條?在這一刻,田野狐竟覺得有些隱隱的驕傲,自己居然把蕭雲逼到了魚死網破這條道路上。
經此一鬧後,他田野狐的地位恐怕會更加的堅如磐石,因爲張至清需要他鉗制蕭雲這個瘋子。
“你鬧也鬧夠了,恕我不再奉陪。”田野狐將那張紙條揉成一團,吞了下去,然後起身離開。
蕭雲並沒有去攔他,只是用一種垂憐和恥笑的眼神看着他的動作,看着那個強作鎮定的背影。
田野狐開門後,外面的黑衣人沒有讓開,他回頭,輕蔑笑道:“你不會想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蕭雲沒有否認,只是不急不緩地抽了口煙,看着不遠處的田野狐,平靜道:“對於張至清來說,你是一條好狗,對於青魚來說,你是一位能臣明吏,對於田家來說,你是一個重新崛起的希望,但對於我來說,你就是一坨噁心的大便,所以我不會給你繼續活下去的機會。說來也奇怪,我跟你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我在京城跟朱家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沒跟你有交集,就算我跟南宮青城兩虎相爭的時候,跟你也很難碰面,但我不知道爲什麼那麼討厭你。”
田野狐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無力。
“可能是你的功利心太重吧,你在京城的時候,幫朱家出謀劃策也好,幫同袍會決勝千里也罷,只不過是爲了積累資本,獲得張至清的青睞。南宮青城,雖然一直是我面上最大的攔路虎,但我很尊重他,能將自己的一生投入到對抗我的事業之中,很不簡單。他把你當成他的兄弟,而你呢?爲了爬上一層樓,就用他作了階梯。天師會的五十枚釘子是如此,曹老爺子是如此,秦始帝亦是如此。別告訴我,秋染派賀斌殺這兩個人不是你的手筆。時刻想踩着別人上位,所有人都可以成爲你晉身的犧牲品,你可以用幾千年前漢高祖來反駁我,漢高祖連他老父親將要被項羽烹煮也嬉皮笑臉的,最後成就大業,但這種做派卻是我最不喜歡的,也給了我殺你的充足理由。”蕭雲笑得很溫和,然而在所有人的眼中,這個笑容很陰森,很恐怖,就像一條潛伏在枯葉叢林下的致命蝰蛇。
幾滴黃豆大小的汗珠從田野狐蒼白的額上滴落下來,他瞪着那雙怨毒的三角眼,看着蕭雲。
蕭雲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小刀一樣,刺入田野狐雙耳,他想要反駁,卻無力開口。
就在田野狐絕望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自陽臺,似一陣風橫亙在了蕭雲與田野狐之間。
“收手。”鬼谷子面無表情地對蕭雲道。
“晚了。”蕭雲嘴角勾起一抹輕笑。
鬼谷子白眉一皺,忙轉身,卻發現田野狐的咽喉處穿出了一把利刃,應該是從頸後刺過來的。
田野狐雙眼極其不甘地望着蕭雲,脣裡不停涌出的黑血,阻止他的說話,也阻止了他的呼吸。
鬼谷子再次轉回身,仍是一張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老臉,一眨不眨地盯着蕭雲。
蕭雲與他對視了幾秒,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歉疚地笑了笑,而這個笑意卻像燕子春歸般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