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人說話,空氣凝結,寂靜得近乎陰森。
偶爾,窗外響起幾聲忽遠忽近貓頭鷹的叫聲,比山夜的狗吠更加悽愴。
“爲什麼懷疑我?”丁耘似乎再也受不了這種壓抑得無法呼吸的氛圍,忽然開口道。
“因爲你很愚蠢。”蕭雲淡淡道,幾乎在他開口說話的同時,緩緩合上了略顯疲憊的眼簾,不再盯着他看。奧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說,一個人如果老是居高臨下地俯視世界,只是從皇帝的寶座、象牙塔的高處或從權力的頂峰俯視世界,那他只能看到阿諛奉承之徒的笑容和他們危險的馴服,所幸,蕭雲並沒有犯這種帝王式錯誤。
“每次爲組織衝鋒陷陣萬死不辭的,都是我們四處黑騎的人,哪裡愚蠢了?”丁耘大聲道。
“功是功,過是過,我從來不會混爲一談的,你們黑騎是公子黨最精銳的部隊,這一點,我絕不否認。但是,有功,不代表可以文過飾非,做錯了事情,就算功高蓋主,也要受到懲罰。我記得在杭州跟你們在座各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曾經說過,等你們跟我相處久了之後,會發現我這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而我最大的優點就是,缺點特別多。譬如,有時候,我會特別衝動,如果知道有人得魚忘筌,背叛組織,或者殺驢卸磨,背叛兄弟,我會親自將他割喉。有時候,我會特別健忘,如果有人好大喜功,整天把功勞掛在嘴邊,我會很快忘記他的名字。有時候,我會特別疑心,如果有人居心叵測,笑裡藏刀,我會疑神疑鬼的,到時候可能會頭腦發熱。這些話,我可不是說過就隨風飄散的。”蕭雲合着眼,很平靜地說道。
“你可有證據?!”丁耘咬牙掙扎道。
“這沓照片,是耿青瓷給我的,偷拍的是她埋在朱八方身邊的釘子。”蕭雲甩給他一個信封。
丁耘翻着照片,喉嚨咕咕響了兩下,有些艱難地加重了呼吸,還在狡辯道:“這是PS的。”
“呵呵,我拿到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懷疑過,現在的電腦技術確實能夠做到天衣無縫,而且這些照片都是偷怕的,更容易做手腳。所以,我在下午的時候,又通過一個很不道德的小手段去驗證了一下我的懷疑,結果不是我想看到的。不怕坦白地跟大家說,在今晚之前,你們所有人都是我的懷疑對象,包括王箏,但現在,不好意思,丁耘,懷疑對象只有你一個。”蕭雲緩緩睜開黑亮雙眸,照片上是丁耘和朱家幾個頂樑柱秘密碰頭的情景,他之所以會冒這麼大風險親自出面,是因爲他不相信任何人,只信自己,可他沒想到,這個性格特點會成爲他走向滅亡的導火線。
“什麼小手段?”丁耘強作鎮定道。
“說出來不怕你們說我奸詐,這是一個人性的測試,下午,我讓人用一個陌生的銀行帳號分別給你們的戶頭裡各打了500萬。根據常理,要是心裡沒鬼的人,突然收到這樣的銀行轉賬,第一時間是會去銀行了解情況,只有心裡有鬼的人,纔會第一時間向組織彙報,急於撇清任何可能受牽連的關係,對吧,丁耘?”蕭雲微笑道,在座的所有人,只有丁耘一個人在收到這不明來歷的500萬之後,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蕭雲闡述這件頗爲蹊蹺的事情。
丁耘臉色慘白一片,按在膝上的雙手已經攥緊,拳上筋脈賁張,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一杯清水因滴入一滴污水而變污濁,一杯污水卻不會因一滴清水的存在而變清澈。丁耘,你知道嗎?我真的不願意相信你就是那個內鬼,直到現在,我仍然不願意相信。雖然你們在座的都是皇甫小姐留下來的班底,不是我帶出來的心腹,但我從來沒有動過半點念頭要去動你們的位置,因爲我相信皇甫小姐,同樣也給予了你們最大的信任。丁耘,你知道嗎,在今晚之前,你一直是我最欣賞的一名戰將,戰功彪炳,視死如歸。蒼鷹他也在場,他比你接觸我的時間要長,你可以問問他,我經常跟他說要我在公子黨裡選一個最值得尊敬的人,必定是你,這不是我拉攏人心,而是發自肺腑的話。但是我沒想到這份尊敬,要在今晚寫上個截止日期了,真是可惜。”蕭雲搖頭嘆息道。
丁耘大笑,接近癲狂,直到淚水淹沒眼眶。
“你還有話要跟我說嗎?”蕭雲平淡道,抽了一口煙。
“憑什麼是你,皇甫小姐憑什麼就將大公子的位置讓給你!”丁耘雙眼寫滿了不甘與不滿。
蕭雲皺了皺如刀雙眉,隨即淡淡而笑,彈了彈菸灰,輕聲問道:“就爲這事?”
“你對公子黨沒有分寸功勞,卻因爲吃軟飯,坐享其成,我不服!”丁耘宣泄着自己的情緒。
終皆失色。
“終於說實話了,我很好奇,對方究竟給了你什麼承諾,能讓你做出這個決定?”蕭雲問道。
丁耘冷笑,輕聲道:“總比公子黨要好,我爲這個組織拼死拼活,到頭來卻爲他人作嫁衣。”
“既然你不服,趁人齊,就來個民主表決吧,如果大家認爲我該退,我就退。”蕭雲平靜道。
“好,這可是你說的!”丁耘一拍大腿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蕭雲拈花微笑道,手指一彈菸頭,一道美妙拋物線墜落窗外。
丁耘轉向其他共事多年的同僚,深情道:“各位,這是我們這羣老臣子最好的機會,表決吧!”
可沒一個人舉手。
“舉啊,你們怎麼了?難道就甘心聽命於一個寸功未立的外人嗎?!”丁耘不可置信道。
“丁耘,夠了,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你該反省一下了。”孟晚舟眼神冷峻道。
“老孟!我和你一起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你應該瞭解我的爲人,我丁耘對皇甫小姐絕對是忠心無二,她讓我向東,我決不敢向西。她哪一次下指令,不是我丁耘第一個跳出來支持的?可唯獨她挑選接班人這件事情,我絕不妥協,我丁耘寧死也不會聽命於一個乳臭未乾的人。”丁耘言語諷刺道。
“就爲了一己之私,就置那麼多兄弟姐妹的性命於不顧,你算哪門子忠心?”肖遙厲聲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公子黨毀在姓蕭的手上!”丁耘已經喪盡天良了。
蕭雲緩緩擡頭看着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很遺憾,你已經喪失了最後的機會。”
“哈哈,姓蕭的,你現在算是一個半殘廢的人,你以爲還能跟我對抗嗎?”丁耘猖狂道。
他確實有猖狂的資本,堂堂九品高手,即便蕭雲是生龍活虎的時候,也未見得能奈他如何。
“江陵遞給你的那杯茶,你應該喝了吧?”蕭雲不慌不忙道,儘管丁耘一伸手就能制服他。
丁耘一怔,低頭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心裡泛起一股不祥預感,寒意頓生,不敢輕舉妄動。
“你沒猜錯,我的確下了毒,現在估計已經隨血液循環遍佈全身了,只要你一運氣,就會毒發。”蕭雲毫無一絲憐憫望着丁耘,他能如此淡定,一個是他下了毒,二來另一個九品高手蒼鷹就在身邊,丁耘想弒主幾乎很難實現,淡淡道,“這個世上,真壞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假好人啊。丁耘,念你對組織做了巨大的貢獻,死之前,我給你機會說最後一句話。”
丁耘再次仰天長笑,忽然怒吼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千萬不要相信女人,她們都是瘋子!”
說完這話,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天靈蓋上,喀喇一聲,身子頓時一軟,倒在地上,再無氣息。
終皆驚呼!
“大公子……”王箏帶着哭腔想開口說些什麼。
蕭雲揚手阻止了,再次闔上雙眼,嘆息道:“自性若悟,衆生是佛;自性若邪,佛是衆生。”
——————
虎坊橋附近的清華池,始建於清末光緒三十一年,歷經百年風雨,也曾興衰起伏。
當年京城大街小巷有不少浴池,能夠像同仁堂、全聚德那樣成一字號的,估摸着也就清華池一家。這裡前身是個小澡堂,名叫“小倉浪澡堂”。後來,寧夏省主席、軍閥馬福祥看上這塊地兒後,給收購了過來重新整修擴大,建成兩層樓房,使清華池成爲規模大、式樣闊綽、設備講究的清真浴池。而如今的清華池,是在原來清華池浴池的基礎上,與匯泉浴池和虎坊橋浴池合併而成,營業面積達8000平方米,是集腳病治療、洗浴休閒、足療保健以及美容養生等項目爲一體的百年老店。
在一間VIP客房裡,重_慶警備區司令員朱枯藤正光着身子,閉着眼睛躺在衝浪浴池裡享受。
朱王道的突然離世,無疑是他的人生低谷,他奮力爬了這麼多年,才爬上一座海拔並不算太高的山峰,爲的就是給予自己兒子以靠山,以榮耀,可換來的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巨大悲痛,讓他幾乎心力交瘁,好在對公子黨的這場報復風暴來得猛烈,來得及時,來得痛快,才使得喪子之痛衝緩了不少。
朱枯藤仰着頭浮在水裡,右手使勁揉着太陽穴,緩解繃緊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神經。
須臾,一個年過不惑、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的男人大笑着,左右各摟着一個完全沒穿衣服的妙齡女郎從旁邊一間改裝過的很隱秘的包廂裡走出來,看他臉上厚厚的贅肉笑着堆成一坨花的淫_蕩樣子,就知道他剛纔被這兩個美女伺候得很舒服,也不避諱朱枯藤的在場,直接拖着兩個女孩下了衝浪浴池,回味無窮道:“老朱,我記得你去重_慶後,第三天就跟我說過‘重_慶女孩甲天下’,我一直嗤之以鼻,今天嘗過之後,覺得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啊,哈哈。”
聽到這樣的讚美,兩個皮膚白嫩的重_慶女孩咯咯笑了起來,胸前的兩個堅挺一顫一巍。
“你喜歡就好。”朱枯藤淡淡道,這兩個女孩是他讓人專門從重_慶帶過來,獻給這個人的。
“老朱,這麼大手筆,不會只是讓哥們兒爽一下這麼簡單吧?”那個人鬆開兩個重_慶女孩。
“就這麼簡單。”朱枯藤微笑,捧起一把水洗了個臉,輕聲道,“大少,我記得咱倆有差不多五年沒見過面了吧?好像不止。每次我來北_京看老帥,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就是忙着會議,總是緣差一面,想等着你去重_慶落落腳吧,卻沒個人影,這次好不容易逮着你空閒的機會了,就想敘敘舊。”
“你啥時候變得這麼口是心非了?”納蘭笙斜眼瞥着他。
“唉,真是啥事也瞞不過大少的火眼金睛,你們倆先出去。”朱枯藤對那兩個重_慶女孩道。
“是。”兩個重_慶女孩不着絲縷離開,那光滑的後背、修長的美腿,圓潤的臀部,惹人犯罪。
納蘭笙一直貪婪地直盯着,直到兩個女孩出去了,才收回視線,輕聲道:“有啥事說吧。”
“大少,你也知道王道前些天剛剛去世,我很生氣,在北_京就鬧得有點大。”朱枯藤訕訕道。
“你也知道鬧得有點大啊?這裡是北_京啊,寶貝,你以爲這裡還是重_慶,你還是那個要風要雨的土皇帝啊?豬腦子!老爺子這幾天在家裡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茶壺,罵了多少句娘,你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要是東窗事發了,最後丟臉的,還不是丟他老人家的臉?豬腦子!”納蘭笙一手帶起水,連連潑向朱枯藤。
“大少教訓得是。”朱枯藤低着頭,不敢反駁半句,也不敢擦臉,像條溫順的看家狗。
“唉,真拿你沒辦法,說吧,想要我怎麼幫你。”納蘭笙發泄完一通,漸漸冷靜下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交出一部分人,你幫我將事情壓下去。”朱枯藤說出自己的盤算。
“你確保交出來的這些人不會亂說話?”納蘭笙眯着眼,爲了替老爺子遮臉,也只好這樣了。
“放心,這些人的家屬都在我的手裡,他們絕不敢犯二的。”朱枯藤浮起一個自信的笑容。
“那好吧,我明天去幫你活動活動,這幾天你最好給我老實呆着,別惹禍。”納蘭笙叮囑道。
“一定。”朱枯藤低頭道,嘴角卻忽然彎起一道陰險的弧度,將納蘭家拉下水了,他還怕啥?
納蘭笙不知道,狗的外表,也會藏着一顆狼心。
第六十一章
丁耘的自殺,算是一了百了,卻留下了身後一連串的疑問。
黑騎當世猛將蒼鷹已經被蕭雲當場宣佈執掌四處,其他頭目沒有異議,竭力擁護蕭雲的權威。
在衆人心事重重地離開後,房間只剩下蕭雲一個人,他就像是一塊頑石寒冰一般安坐輪椅上。
安靜如斯。
時間慢慢消逝在黑暗的吞噬中,悄無聲息,漫無邊際,蕭雲覓了一身的疲憊,及滿臉的憔悴。
這種死一般的寂靜,直到鳳凰的推門而進,才被打破。
“外面還下雨嗎?”蕭雲輕聲問道,雖然他看着窗外,可靈魂不知神遊到哪了。
“不下了。”鳳凰的聲音就像黃鶯那麼動人,那麼溫碗,聽着就讓人覺得舒服至極。
“我想出去透透氣。”蕭雲提了一個並不過分的要求。
“嗯。”鳳凰輕聲應道,轉身去叫祝融上來,這頭巨大的牲口一個人就將蕭雲連輪椅扛下去。
外面清涼,臨出門前,鳳凰特意爲蕭雲在大腿處蓋上了一張毛絨被。
雨真的停了。
九號樓外,是一個人工湖,沿着岸邊是一盞盞雕刻成玉蘭花狀的明亮路燈,驅散着黑暗。
燈光消融在水裡,隨着微風波紋搖曳起伏,斑斑點點的光亮,彷彿一片碎銀在隨波逐流。
鳳凰推着蕭雲沿着湖邊散步,一路樹蔭婆娑,柳梢溫柔,春天的夜晚正綻放出迷人的幻彩。
“這裡真不像是北_京。”蕭雲隨意欣賞着周圍的景色,輕聲說了一句。
“在你眼裡,北_京該是什麼樣的?”鳳凰覺着他的這句話有意思,便帶着笑意問道。
“是一個矛盾體吧,有古老,有現代,有黑暗,有光明,不像這裡這麼純粹。”蕭雲輕聲道。
“聽語氣,你好像對北_京這座城市很有興趣嘛?”鳳凰帶着幾分戲謔道。
“這麼有故事的城市,哪個有帝王之心的男人不想征服?”蕭雲邪笑道,並不掩飾他的慾望。
“可你征服的決心似乎還不夠。”鳳凰嘴角微彎道。
“譬如?”蕭雲皺着眉頭。
“譬如……你在對朱家的處理上,有點過於畏手畏腳了。”鳳凰舉例說明。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蕭雲笑着問道。
“猶太人先知麥蒙尼德說,敵若欲殺你,你應先殺敵。”鳳凰輕聲道。
“如果這個世界只能單純靠暴力去解決問題,早亂套了。”蕭雲平靜道。
“你有更好的辦法?”鳳凰明眸微動。
“辦法總會有的。”蕭雲咧嘴一笑,沒多說什麼,搓了搓又開始冷起來的手。
“無恥。”鳳凰低罵了一聲,對他的故弄玄虛表示抗議。
“丁耘自殺了。”蕭雲很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恰好接住一張剛從樹上掉下來的樹葉。
“內鬼是他?”鳳凰雖然不是公子黨的人,但對六大處頭目這樣的風雲人物還是熟稔於心的。
“嗯。”蕭雲默然點頭,悠悠轉着手裡的這片落葉,看不清他的神情有沒有變化。
“他是皇甫輕眉一手帶出來的,可以說是公子黨的功勳元老,不至於吧?”鳳凰有點訝異。
“我也想不通,而且他臨死前說了一句讓我思考了很久都沒答案的話。”蕭雲拉了拉毛絨被。
“什麼話?”鳳凰問道。
“千萬不要相信女人,她們都是瘋子。”蕭雲輕聲重複了丁耘的這句話。
“女人?”鳳凰黛眉緊鎖。
“這個丁耘,生前給我整了這麼大的麻煩,死了還要給我添堵,小鬼難纏啊。”蕭雲苦笑道。
“會不會是納蘭葬花她媽?”鳳凰思忖一陣子。
“耿青瓷?不會。她今天來看我,送了我兩樣禮物,其中一樣就是內鬼丁耘。”蕭雲輕聲道。
“哦?你之前不是說你很忌憚這個女人嗎?怎麼她會突然向你示好?”鳳凰好奇問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耿青瓷這種控制慾超強的女人,當然不會無條件示好了。”蕭雲微笑道。
“她提了什麼條件?要你遠離納蘭葬花?”鳳凰笑靨如花道。
“她倒不會這麼幼稚,只是想極力維護納蘭家的聲譽而已。”蕭雲將那片落葉彈下了湖面。
“呵呵,我明白了,她是怕朱枯藤會拖納蘭家下水,讓你做清道夫撈上來。”鳳凰果然聰慧。
(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