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孃蚩茴的語氣平淡,嘴角依舊掛着淡淡的微笑,好像在講着別人的故事:“魔咒應驗還可以懷疑,但是自己的巫力大增卻是貨真價實的,連同大龍根在內的所有族人以爲真的是天魔顯聖,祭拜的愈發虔誠了,但是一段時間之後,大龍根突然發現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說着半截,二孃突然岔開了話題:“在寨子裡的長輩中,有一個怪人,從小就愛胡思亂想,不用蟲、草煉蠱,而是煉石頭,石頭蠱。不過一輩子也沒能煉出頭,巫力平平常常,甚至還不如我們這些後輩,但是他的巫力,總和我們這些煉蟲草巫蠱的,稍微有些區別。”
溫樂陽幾個人誰也沒說話,靜靜等着二孃繼續向下說。
後來這位煉石頭蠱的苗不交去世了,在不久之後,大龍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裡多出了一份石頭蠱的巫力,也就是他巫法精湛,才能察覺出兩種同根同源的力量中細微的差異,其他人誰也沒發覺。
大龍根在發現疑竇之後,開始仔細回憶,自從他們拜祭天魔巫力無端增加以來,族裡去世的老者也的確比着原來多了一些,不過死因沒有任何可疑,都是因病或者老邁而去世的,但是,每當有人去世不久之後,生者的巫力就會增強一分!
隨後一段時間裡也是這樣,每次在全族集體拜祭天魔之後,就會有族人去世,死因沒有絲毫可疑的地方,幾天之後其他人的巫力又都會增強一些。
溫樂陽的目光現在已經漸漸駭然起來,二孃對他點了點頭:“不錯,死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巫力也越來越強,那到了最後呢?”
這個問題溫樂陽想都不用想:“最後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擷取了全族人的巫力!”
大龍根起了疑心之後,始作俑者三孃的行跡在他眼中也變得可疑起來,他開始在暗中跟蹤和追查。
小辣椒是個急性子,聽到這裡的時候就皺着眉插嘴:“既然有可疑就應該直接拿下!清理門戶!”
二孃目光一轉望向小辣椒,幾枚跳躍的燭火映入眸子,說不出的詭異:“如果你是大龍根,現在七娘山下就沒有活人了!”
大龍根遲遲沒有發動,一來是摸不清敵人的根底,二來,更重要的是他要弄清楚,拜祭天魔和族人喪命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究竟是在拜祭天魔的儀式中有人施展邪術害死了族人、瓜分了巫力,還是族人早就中招了,拜祭天魔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
大龍根漸漸查出了一些真相,事情比他預計的還要更可怕,族裡巫蠱有成的所有人,都被三娘設下了一種聞所未聞的法術,只要三娘願意,隨時可以致他們於死地。
天魔拜祭也是法術的一部分,所有參與拜祭的族人,都中了一種類似於攝魂的邪術,只要分享過巫力的人,三娘想要誰死誰就死!
溫樂陽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來苗不交,送信還在其次,主要就是爲了調查山棺邪術查找敵人的線索,在來之前心裡就有準備,七娘山下的苗寨裡有修行邪術的修真者,峨眉山這一趟,讓他眼界大大開闊,知道要真是有神通的修真者暗中出手,苗不交雖強但是也難免不中招,只是他不明白,這個三娘一直生活在寨子裡,怎麼會變成了邪道上的修士。
小辣椒的想法比他單純多了,遲疑着問:“三娘蚩椋不肯一下子發動邪術,把其他人都殺死,是因爲自己……一下子收不住這麼多巫力?”
二孃不置可否的笑笑:“想來應該是這樣吧,這種邪術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更毋論她究竟要怎樣操作了。”說着,略略喘息了一會,剛纔她施展巫術分散陰煞救人,耗費了不少精力。
一直在一旁沒插話的溫不做終於忍不住了,重重嘆了口氣:“大龍根啊,這次懸了!”
溫不做是見過大世面的話嘮,知道修真高手的可怕之處,雖然弄不清這個蚩椋究竟是什麼妖孽,但是人家能不知不覺把青苗的巫蠱高手都種下邪術,本事一定大得驚人,大龍根對付這樣的敵人,恐怕力有未逮。
果然,二孃苦笑着點頭:“他還沒來得及把消息傳出來,就中了妖女的邪術,被封住五聽五覺,變成了只能想、不能說不能做的活死人!不過妖女的邪術雖然厲害,咱們師祖傳下來的巫蠱,也有獨到之處,阿哥還是暗中施展了廻夢蠱!”
小蚩毛糾攥着半截胡蘿蔔,立刻挺起小胸脯滿臉自豪的插話:“廻夢蠱是祖師爺傳承下來的三蠱之一!以蠱傳夢,不進六耳!”
大龍根施展廻夢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了二孃。
二孃得到消息之後大吃了一驚,幾經試探之後,確定了一些還保持着拓斜本色的族人,其中最有聲望的就是蚩水裂,大龍根被人家控制,無論是二孃還是蚩水裂都不肯離開苗寨,他們苗不交人如其名,混了兩千年誰也沒交到,唯一有點關係的就只有溫不草和烏鴉嶺,二孃按照大龍根在夢裡的指引,找來了世代傳承的竹符,蚩水裂則派遣四個兒子偷偷下山去向溫家求救。二孃還在四個人手上分別刻字以防意外,務必把信息送到。
“爲什麼去溫家,不去駱家?”小辣椒不服氣了。
二孃的回答很有邏輯性:“溫家距我們寨子,比駱家近一些。”
小辣椒立刻就沒話了,溫樂陽的問題又來了:“爲什麼是天魔將至,不是苗家有難之類的?”
始終陰沉着臉色不說話的老青苗蚩水裂突然開口,說了句:“問的好!”說着咳嗽了一聲,說起了生澀的漢話,看樣子是不想讓二孃再耗費精神來講話了:“向溫家求援,靠的是兩千年前的一點淵源,講的也是一份同門的義氣……”
溫不做忍住笑:“大爺,你這普通話水平就別拽文了,直接說吧!”
老青苗瞪了他一眼:“敵人的邪術匪所思夷……”
“匪夷所思!”
慕慕、溫不做和吃裡爬外的小蚩毛糾同時糾正。
“……敵人厲害,苗不交對付不了的人,溫不草來了也夠嗆,妖女施展邪術,處處圍繞着拜信天魔,大龍根曾經探出妖女的一句話:天魔所至之日,就是大功告成之時。雖然我們不懂妖術,但是想來想去,總歸會和天魔有些關係,把‘天魔將至’四個字傳給你們,是盼着你們能先查出些線索,找出破綻再一舉破敵;也是怕你們像頭莽撞的野豬,一頭扎進來送死!這四個字裡,刻的是二孃的一片苦心!”
老青苗的話本來鏗鏘有力,但是因爲語調怪異,顯得拿腔作勢,又怪異又滑稽。溫樂陽幾個人都沒心沒肺的低下了頭,肩膀一抽一抽的。
蚩水裂說完,又重重的哼了一聲:“想不到啊!你們溫家還真念着這份義氣,派出的人整整走了四年!”
溫、苗、駱三家兩千年就沒聯繫過,要說一接到古怪信息就立刻發兵來救,那纔是神經病了。不過溫樂陽臉上還是有點發燒,岔開了話題,把四位送信的青苗高手的死狀認真的描述了一遍,最後問:“他們是被一種叫做‘山棺’邪術害死的,妖女有沒有施展過……”他來苗不交的最終目的就是調查山棺邪術的線索。
二孃休息了一會,臉色好了一些,搖着頭回答:“那天妖女沒離開寨子,四位長老遇害,應該是妖女的同謀吧。”
當時二孃的這些小動作,很快被蚩椋發現。
在四位高手下山的第二天,蚩椋憑藉自己的威望,召集了全族老少,把大龍根的屍體丟在了二孃面前。在屍體上幾條隱秘的線索,都指向二孃和蚩水裂。二孃的分辯卻沒人相信,在普通人眼裡,這種聞所未聞的邪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隨後就是一場亂戰,支持二孃的人都是寨子裡的高手,雖然人數少,但是全身而退不難。
妖女蚩椋也不願讓自己擷取巫力的事情功虧一簣,沒有發動邪術直接索命,而是突然以正宗的青苗巫術出手,真正讓二孃和蚩水裂驚駭的是,蚩椋的巫術竟然極高,比着大龍根生前猶有過之,在幾番拼鬥之後,二孃等人走投無路,被逼進了這片死地,本來近百人的隊伍,堅持到破廟的時候,只有這麼幾個人僥倖殘存。
不過幾個人雖然被困在煞地出不去,敵人卻也沒辦法進來,幾個人就在這座古廟裡苟且偷生,一直堅持到現在。
二孃的語氣,在平淡中加入了一絲迷惑:“不過我始終不明白,爲什麼妖女這幾年裡始終沒發動索命的邪術。”說完,她又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件事情,最後微笑着總結:“一路追殺你們的人,都是那個妖女指示的,現在妖女在寨子裡的威望,恐怕比着當初大龍根在世的時候還要高得多。”
溫不做駭然異常:“你們在這裡堅持了四年?靠什麼活?”
小蚩毛糾笑嘻嘻的回答:“我們吃蘑菇!廟裡有個特別大的地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拼命比劃了一個大的形狀:“有好大一片蘑菇,每一支都比大樹還大。”
溫樂陽趕忙又摸出兩根胡蘿蔔塞給小蚩毛糾,這孩子啃了四年狗尿苔(一種最常見菌類的俗稱,不能吃,純屬比喻,嘴饞的同學特別注意……),怪不得一根胡蘿蔔都能啃得那麼香。
小辣椒卻不易察覺的臉色一變,努力的低了兩下下頜,好像在壓抑着嘔吐的感覺。但是在痛苦的目光裡,還瀰漫着一層驚喜:“鬼肉……蘑菇多嗎?”
小蚩毛糾用力點頭:“又多又大……你餓了?”
小辣椒再也沒興趣聽苗不交的往事,大大的眸子裡閃出了明亮的希望:“快帶我去!”
二孃也不多說什麼,腳步款款,帶着大家繞過猙獰的巨佛,一條根本看不出有多深的地道,彎彎曲曲一路延伸而下,彷彿直通十八層煉獄。
慕慕的表情興奮而忐忑,衝着溫樂陽喊了聲:“跟我來!”,隨手取了根火炬燭,快步跑下了地道。
地道蜿蜒斜下,溫樂陽和她寸步不離,皮膚舒展收縮,緩緩的感受周圍,其他人都跟在他們身後,二孃神態輕鬆,雖然面含病色,腳步卻毫不緩慢,帶着其他人跟在兩個少年身後。
溫不做功夫不行,腳程也差勁,跑了一會就氣喘吁吁,咋舌問道:“這麼深?”
二孃笑着回答:“是深了些,總有百十丈的樣子。也沒什麼危險,只要小心腳下別絆倒就可以了。”
其他幾個人都笑了,除了溫不做之外,其他人無一不是人間的高手,跑在陡峭的冰凌上都不會摔跤。
越往下跑地勢就越開闊,狹窄的地道漸漸變成了讓人心慌的空曠,身旁的洞壁早就消失在視線中,空氣也越灼熱,呼吸中好像有一團團火焰在胸肺裡穿梭。
終於在繞過一片嶙峋凸起的怪石之後,眼前猛地一亮,小辣椒和溫樂陽不約而同的驚呼了一聲,戛然止住腳步。
一片巨大的蘑菇林,赫然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沒有人見過這麼大的蘑菇,更沒人見過一片由巨大蘑菇連成的林子!
在溫樂陽眼前最小的蘑菇都比電線杆子還高,一重重菌蓋像撐天的巨傘,擁擠的壓在人們的頭頂上,所有的巨菇都是妖冶的紅色,偏偏在它們的身體外,還淺淺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白色光華,在詭異中顯出了幾分神聖。
小蚩毛糾笑嘻嘻的從二孃身後擠了出來:“我們就吃這個,沒什麼味道。”說着從一棵巨菇的菌柄上撕下了一塊皮肉,遞給溫樂陽。
溫樂陽突然一聲低吼,跨步把其他人都擋在了身後,身體微微弓起,就像一頭髮現了危險的黑豹,目光警惕的盯住了那隻受傷的巨菇。只有他才能感到,在小蚩毛糾撕下蘑菇肉的瞬間,一股兇陰的氣息突然綻放,圍繞着他全身開闔收縮的毛孔,繚繞着不肯散去。
二孃身子一晃,就把小蚩毛糾拉了回來,同時另外幾個青苗上前把他們團團護住,蚩水裂操着古怪的口音問溫樂陽:“怎麼了?”
溫樂陽卻搖搖頭望向身旁的小辣椒:“你認識這些蘑菇?它們……是活的?”
慕慕輕輕點了點頭:“這些不是蘑菇,是鬼肉!也許……有出路!”說着,又望向了二孃:“上面的煞地,是怎麼形成的?”
二孃聽到‘出路’兩個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認真的回答:“這裡原來是個古戰場,還在幾千年前,兩支蠻族在這裡殺得昏天黑地,巫師不停做法,結果沒想到巫法太甚引來了滔天洪水,傳說洪水突然從地下奔涌而出,這裡的地勢又極低、一下子不知道多少人都被淹死在這裡,洪水退後,所有的屍體都留在淤泥裡漸漸腐爛,這裡也成了一片死地,這座古廟傳說是一千多年前,突然出現在這裡的,族裡也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小辣椒興奮的點點頭:“不用管古廟,有沒有廟這裡都是煞地的生穴!上面突然橫死了千萬人,屍氣凝結着散不出去,漸漸變成了害人的陰煞,而天地間本來充盈着生氣……”
駱家兩千年裡都在和屍體打交道,對天地陰陽之術看得極重,所有駱家的高手都精通此道,在他們看來,天地間本來充盈着生氣,即便像這片變成了煞地的古戰場,生氣也不會消散,而是緩緩凝聚退縮,最終再凝成煞地中的生穴,也是煞地絕境中唯一的生地。
人死之後,屍體對生氣還保留着依戀,常常有屍體被陽氣所衝而詐屍,傳說裡成形的屍魁也是聚斂了活人的生氣而復生的,這些被埋在淤泥裡的屍體會隨着陽氣緩緩移動,匯聚在生氣最旺盛的地方。
最終所有的屍體都會被生氣煉化成一小塊不腐不化的肉石,叫做鬼肉。
說着,小辣椒望向溫樂陽:“鬼肉不稀奇,只要是生穴裡就會有鬼肉,但是鬼肉化成蘑菇,並且慢慢長成這麼一片蘑菇林,除非生氣充盈源源不絕!而且地水噴涌,這裡一定有個巨大的地河或者地湖。就是說,外面和這裡相通,我們應該能找到一條出路……”
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陣哈哈大笑毫無徵兆的從身後響起。
溫不做正捧着肚子一臉壞笑:“這些蘑菇都是死人所化?”
小辣椒篤定的點點頭:“差不多!”
哇!所有的青苗這才知道自己吃了四年的死人肉,都開始劇烈嘔吐,只有大長老蚩水裂巋然不動,老臉黝黑麪色陰沉。
溫不做由衷的衝着他挑起一根大拇指:“好漢子!這都能忍住!”
蚩水裂哼了一聲:“這幾天胃口不好,都沒吃過東西……”
溫樂陽身形遊動,飛快的掠過每一個青苗的身邊,把一抹綠色的粉末抹在苗人的鼻下,溫不做在旁邊殷殷的囑咐:“小心別被他們吐一身。”
溫樂陽的身影閃過,苗不交只覺得一股清涼從鼻翼直沁心底,嘔吐的感覺瞬間被衝散了大半。
二孃勉強把心裡的噁心感覺壓下去,望向小辣椒:“出路怎麼找?”
小辣椒伸手一直面前的巨菇:“挖。鬼肉接引了外面的生氣,慢慢變成蘑菇,又衍生出這麼一大片林子,所有的蘑菇在地下都會絲縷相連,最終連向第一隻鬼肉蘑菇,出路應該就壓在第一隻蘑菇腳下!”
溫不做瞪着身前一眼望不到頭的蘑菇林,狠狠吸了一口涼氣:“那……那得挖到什麼時候?”
溫不做還在嘬牙花子的時候,除了小蚩毛糾之外的所有人,已經各自選中了一棵巨菇,或徒手,或用刀,迅速的挖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