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天,玄逸坐在亭中望着萬年不變的雲色,面色恬淡。
玉晨玄皇最大的愛好就是設計庭院,因此他的私邸中移步易景,上清天沒有四季之分,這裡總是繁花如錦一派生機盎然。
他看玄逸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新設計得到了認可,很是高興,親自爲他倒了一杯茶。
“知道你品位好,看來我這陣子的心血沒有白費。”
玄逸婉拒了遞來的茶,溫和的說道:“天尊神思高妙,自然不落凡筆。玄逸每每來此,心裡都能夠得以平靜。”
這話的意頭略顯消極,看他的臉色青白,玉晨玄皇只當他在北帝處受了爲難,命人替他換了杯溫水:“北極伏魔院最看重規矩秩序,有些事你不必在意,總歸現在安康就好。”
玄逸淡然一笑:“請寬心,玄逸很好。”
知道他是反過來安慰自己,未免有些心酸。但是想到這次的劫難,玉晨玄皇還是正色規勸道:“你與我百多年來致力於爲天界選拔有用之才,修仙之人視你爲榜樣,得道之後自然也算我的門生。如今仙神之間隱隱有競爭之勢,雖然終歸對天界有利,但勢頭過猛卻非吉兆。你這次沒有追究天愚的責任做的很好,日後還當繼續收斂鋒芒圓融處事,爲天下修道之人做好表率,方能有望逐漸改善仙神之間的關係。”
“玄逸知道。”
看着玄逸的面容,玉晨玄皇有些恍惚,只覺得和初次見面時那個年輕瀟灑意氣風揚的樣子有些不同了,但是哪裡不同,自己卻說不上來。細想來,或許是人未老心已老吧
“道靜找到了嗎?”
玄逸眉目舒展,真正露出寬慰的笑容,輕點了點頭:“找到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玉晨玄皇心下擔憂盡去,大爲欣喜。
唸叨一會兒又問:“他怎麼樣?可受傷了沒?”
“受了些傷,我會想辦法的。”
“唉,小孩子不經歷些事總是長不大的,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提。他也算我半個徒孫,說起來還真有點想他。不知道上次教的《靈寶五篇》背會了沒?等他好了你帶來我要考考他。”
玄逸失笑,輕搖了搖頭:“他只有十五歲,如此高深的道法,恐怕難以領悟。”
“那有什麼,你當年悟道的時候不也才十七……”
玉晨玄皇話未說完自動消聲,凡世的經歷是玄逸最不願意提的,今天一時高興竟然忘記了。
玄逸沒有表現出來什麼,但笑容漸漸淡了,看着玉晨玄皇自責的樣子,溫聲道:“靜兒比我有福氣,我也對他寄予厚望。有您的教導與愛護,他日……玄逸若不在了,也能放心。”
他出神的望着天邊舒展的雲,最後這一句話極輕極輕,顯然那是他極其不願去想的事,卻聽的玉晨玄皇心裡一跳。
“唉,你這可教我如何是好……”
玄逸睫毛輕輕顫動,忽然眉眼彎彎笑而不語。
“……”玉晨玄皇哭笑不得,看他安坐如山的樣子真想敲他一個爆慄。
雖然這樣想,他卻不敢這麼做,玄逸今日的種種表現讓他不安。
當下攔住要告辭的他:“聽聞你於病中想將主神之位傳與道靜可是真的?”
玄逸轉頭看着玉晨玄皇,剎那間眼中雲氣翻騰:“玄逸確有此念。”
“你呀,唉!且不論道靜能否擔此重任,僅僅是繼位之時的受詔天賀,他現在也定然受不住!”
天界神仙品位的確定有一套嚴格的考覈程序,所有德業要一一進行覈實,折算爲‘功’,救度一百人可以折算成一‘功’。仙籍中登記在冊者積累半‘功’可有資格入品級,每一級的晉升都有一定的年數限制和功業要求。天台山之前籍籍無名,因此對於主神品級的要求並不高。然而隨着玄逸的執掌,天台山的疆域得到了擴展,吸納了富庶的吳越之地與天台山脈絡上的東海諸島。玄逸供職於天樞院,如今官至從一品九天金闕右丞相。權限大大的增加,除主理天台山外,還要兼顧吳越全境水旱事宜、考覈天下修道之人功業、又因身居高位需負責天樞院重要事務。
所以目前看來,即便是不接任玄逸的仙職,天台山主神資格至少也要達到正二品才行。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修成仙,需經歷天劫,再求仙職,需經歷道劫,而天賀就是道劫的一種。
天賀,究其根本是對德業符合標準的仙進行功法上的考察,通過者纔有資格得到任命詔書,繼而享受相應的儀仗規格與福利待遇。如果不能通過,輕則重修,重則神魂俱滅者也曾有過。
因此很多仙人初次受詔時,會主動要求降低半級到一級,以求穩妥。
道靜功業雖多,畢竟年紀太小,玄逸過去從未讓他正式受詔定級,非要算的話,應該可以夠得上個五品 。
這意味着他如果接受的是主神之位的詔書,就必須要渡過遠遠超出自己承受範圍的考驗。
玉晨玄皇看來,只因一時不順就心生退意,玄逸的想法未免有些不負責任。
因此他斷然拒絕,語重心長道:“於公於私我都不會答應,這事至少百年之後再議罷。如果你堅持,我就要考慮讓其他上仙兼任。”
玄逸目光深邃,望着遠空的流雲,語氣低沉緩緩道:“玄逸明白自己肩負的責任,不過暫且一說罷了。只是天尊,縱然我已修成仙身,但於死生徘徊之際,心中卻依舊有許多人與事難以割捨。修爲愈深責任愈重,無可奈何之事比之凡人卻更甚。時至今日,爲何修仙?何爲長樂?仍然會讓我感到迷惘。
“當日我以爲自己油盡燈枯,然靜兒下落不明,師徒一場無緣見最後一面,唯有將他從小長大的家留給他,權當念想。僅此而已”
玉晨玄皇只當他連遭不順以致心情鬱卒,開導他道:“能做到真正無慾無求的,不是仙人,是石頭。你放不下道靜,他更離不開你,有執念未必是壞事。”
忽然想起了什麼,擡手攔住玄逸道:“你先不要走,我這就命人傳醫官來,總要確定你真的沒事才行。”
玄逸幾乎無奈了:“我與靜兒約定今天傍晚接他回去,怎可失約?”
玉晨玄皇不爲所動,當下叫來侍衛幫忙攔住玄逸:“你說什麼也沒用,道靜我派人去接。你這操勞的性子我不放心,這樣,從現在開始就在此養傷,我親自看着你,直到徹底痊癒,其他事擱後再議!”
“……”
仙醫動作很快,帶了四個助手不少仙丹靈藥前來,直把原本闊朗的房間佈置成了一個臨時醫館。
其實玄逸受傷的時候他奉命去過天台山,只是那時名醫無數,沒有輪到他診治。現在看來玄逸的傷口雖然已經癒合,但毒戾之氣也被深封在內。傷在心口,仙醫不敢輕舉妄動,急忙出來向玉晨玄皇稟報請他拿主意。
玉晨玄皇不耐煩聽他長篇大論,當即大袖一揮道 :“仙醫有什麼對策,直言便是。”
仙醫沉着的答道:“其一:破開傷口結痂,放出毒血設法引出戾氣……”
還沒等聽完,玉晨玄皇眼皮一跳,斬釘截鐵的道:“這不行!”
“那……其二:以拂魔法陣催動丹藥壓制毒戾之氣,然後再求化解之法,此過程將曠日持久,且未必能根除。”
玉晨玄皇思慮了一下:“這也不行。”
仙醫不卑不亢,兩手一攤:“縱然尋遍三界六道,也唯此兩法。下官看得出上仙曾藉助了天地靈物的回生之力,才得以醒來,但卻此物可助仙力亦可長戾氣。他修爲深厚,一時之間或許無妨,但若拖得久了戾氣侵入經脈,自身清淨之氣必然反抗,兩者相較,上仙將深受內耗之苦。輕則修爲大損,重則……”
“如何?”
“仙魔之差只在一念之間!”
玉晨玄皇望着遠處他們剛剛觀賞過的園景,下了好幾次決心,還是說不出口。
末了,他長嘆一聲道:“與他相識百多年來,何曾見他如此狼狽過?進一步是苦痛,退一步是痛苦,這真是,教我如何是好……”
仙醫倒也見慣了這種情況,試着問道:“其實,短時間內可讓上仙自行休養,待身體進一步恢復後再行治療效果更佳,何不如讓上仙自己做決定?”
玉晨玄皇果斷拒絕:“如果讓他自己選,他一定會說:‘玄逸無事,請您放心,天台山諸事未定,還是早早回去爲宜,煩您爲我掛心,多謝,告辭!’到時候他遠在下界,我不放心。”
“……”這位上仙真是看不懂啊。
“便選後者吧!”玉晨玄皇定了定心神,終於拿定了主意。
“下官遵命!”
治療的法陣已然啓動,玉晨玄皇背對着房門身形僵硬的站在庭中,默誦着祈福的法咒。一波又一波侍從幾次勸他休息爲他打傘搬座都被他攆了出去。
最後幾個最得力的侍衛訕訕的退下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住了他們,
“你們,去東嶽虛無常處把道靜接過來,即刻就去!”
“是,屬下遵命!”
玄逸穩坐法陣之中,周身玄光環繞。仙醫與三名助手居於四方,催動法陣。一名年紀最輕的徒弟誠茯守在門旁。
“羅天毒獸,備巨四門,吞流割膽,山醜萬羣……”
唸誦聲中,法陣緩緩運行着,玄逸亦十分配合的凝神調息。但隨着陣形變化他的眉間卻隱隱現出痛苦之色。
仙丹的力量被法陣催動,循着戾氣的源頭逐漸逼近心脈。玄逸本身的仙力十分強大,本該由仙丹的藥力爲引,主動壓制戾氣。不想此時卻未能配合,反而逐漸有反抗之勢。
仙醫頓時大感吃力,爲了穩住法陣,加快了吟誦的速度:“身佩天書,宣行正文,滌盪九氣,清明三元,玄舉天真,上合自然……”
戾氣如有意志一般,趁着法陣動搖之際,猛然竄出!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