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夜色中,溼滑的石板路並不好走。蒙慕到達他的目的地之時,已然全身溼透。望着門楣上桐闕茶莊的匾額,他跺跺腳,把身上的泥水甩掉些。本來就亂糟糟的形象,這麼一整理,也沒好多少。可再想要邁步,卻怎麼也擡不起腳來。
“他的靈柩是在這兒吧……”
心裡終究是存了一絲希望,想着這可能是計策中的一環。但再怎麼猜測,隨着距離的拉進,這份希望越來越渺茫。他與他之間,只隔着一條並不長的石子路。
蒙慕的身軀挨着門柱滑落,跌坐在臺階上。兩扇木門成爲了他與真相之間,最後的屏障。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擡手抹一把,也不知道是是涼還是熱。
該死的沒死,天下最不該死的,最讓人想不到的反而先去了。
如果他要是真的還活着,必定能夠發現門前的自己吧?
雨勢漸緩,蒙慕索性也不躲,儘量讓自己的背挺直,閉上眼任由風吹雨打。如果在堂庭山的時候沒有那誅仙刺,這種情況下,他說不定能變回一株小樹。紮根在門前,天長地久。
在沃野的時候,其實雲蘇等人第一個找到的是蒙慕。金虹連山特意跟他聊了許久,也是很希望他能夠站出來。畢竟他算是個比較瞭解情況的人,有他在一來可以避免金虹連山透露過多;二來,也是一份助力。說到底,這是分內之責。
對於道靜的安排,他本來是可以參與的。先是道靜,後是玄逸,在這對師徒千難萬難的時刻,蒙慕卻做了最差的選擇。
過去怎麼兇險都挺過來了,只因有了私心便成爲了自己曾經最唾棄的人。
這最後一面,不見也罷。
秋雨淅淅瀝瀝一整夜,次日清晨起來開門的和雅,在門前臺階上撿到個凍僵的人。
“可是蒙慕嗎?”
沒有應答,蒙慕闔目倚着門扉,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和雅往門裡退一步,下意識的想叫人來幫忙。隨即想起來,哪還有人呢?所有人都被雷霆都司的神官遣散了。
沒辦法,她只得認命挽起袖子,親自來拖。
蒙慕昏昏僵僵,也不反抗,老實的放鬆了手腳。他本來就不瘦,這下子倒更重上三分。饒是和雅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真的擡起他的兩隻胳膊往門內拽的時候,才知道什麼叫“死沉”。
好不容易把人連拖帶拽弄進屋子,和雅跌坐在榻上不住喘氣。
探探鼻息,時急時緩。眉宇間也有痛苦之色,不知道是不是被石子路咯到了。
和雅情知自己這是歇不成了,理理衣襟,趕着去燒水找藥。
蒙慕好似做了個冗長的夢,雲深無極,他走了很遠的路。直到筋疲力盡,卻猛然間忘記了本來的方向。
再睜開眼,身上是柔軟的錦被,頭頂是銀絲紫霞的帷帳。透過一點縫隙望出去,依舊是暮色四合,遠遠的傳來飯菜的香氣。
“還是夢吧?”他悲哀的一嘆,閉上眼。
牀帳“唰”的被拉開,一雙溫暖的手飛快的在他額頭上貼了貼,四周緊接着就響起了各種聲音。
和雅忙碌的整理昨天換下來的溼衣服,又嫌屋裡溼氣重趕緊點上薰爐。忙活完畢回頭一瞧,牀上的人還在睡。
她上前推一把:“起來吧起來吧,快點!”
被嚷了一頓的蒙慕才意識到自己還了陽,不知怎的和雅的催促聽在心裡特別的舒坦。他頓時就有了種在家裡賴牀的感覺,如果他還有家的話。
剛坐起來,一隻碗就塞到了手裡。和雅不由分說把他推到牀頭,在後腰塞上枕頭,又忙着給他圍好被子。
米粥的熱氣香甜撲鼻,蒙慕有落淚的衝動。
“你這孩子死心眼,門雖關着,但沒上鎖啊。我叫你來,還能不給你留着門嗎?白捱了這一夜的雨。”和雅嗔怪的絮叨這麼幾句,見蒙慕面有歉疚木木的樣子,又是氣又是笑。
她就着牀沿坐下,把粥碗往他懷裡推了推,道:“趕緊趁熱,喝了粥好吃藥。”
蒙慕無言的舀起一勺粥放在嘴裡,這清淡至極的粥倒比山珍海味都香。
見和雅穿着素淨,鬢邊戴一朵白花。蒙慕心頭一痛,嘆了氣。
“雅姨……”
聽了這一聲怯怯的呼喚,和雅一怔,紅了眼圈。
“公子……”和雅哽了一下,道:“也幸好是當年我想着,照看他兩年還要回家去,纔沒入天台山門內。現在徹底變了天,和駿他們都不知道在哪兒,也只有我還能留下來。”
蒙慕一直守在沃野的王宮中,聽和雅簡單講了下現在的情況,才知道原來是非黑白已經明瞭。
終究還是邪不勝正,只是這犧牲……太慘烈了。
“不說這些了,你趕緊吃。”和雅起身掛好牀帳,又拿來乾淨的衣服。
“吃完若覺得有力氣,就下牀活動活動。這幾天可一定要好好吃藥,年紀輕輕的,別落下寒症。”
“我沒事,有什麼能幫忙的,雅姨您儘管提。”
和雅奇怪的看着他:“我叫你來,是陪我看茶莊,沒什麼要緊事啊。”
收到信的時候,蒙慕遠在沃野。心想着和雅從未聯繫過自己,如此大費周章必定是實在無人可用了。看着和雅鎮定自若的態度,不由得讓人心裡犯糊塗。
再一細問,其實還真的是請他來護衛的!
“和駿臨走前囑咐我一定把你找來,說是雲蘇公子的意思。”
原來如此,蒙慕瞭然。這麼大的動作,雲蘇起了主要作用。不想他心細如塵,這般細枝末節都考慮到了,當真是滴水不漏。
早已過了產茶的季節,遍山的茶樹頂着舒展的老葉。毛茸茸的一排一排,粉白的花朵點綴其中。天高雲淡,這茶莊的一切,都讓人心生寧靜。
靈堂遍佈白幡,漆黑的棺槨前點着兩盞燈。蒙慕披着外袍靠在門邊,下意識的摩挲肩膀上淺淺的雲紋。故人去了,他的衣衫還給自己保暖。
“雅姨,你說等上仙回來後,他能不能答應我給公子守靈?”
和雅不高興的嗔怪一聲,道:“這話多喪氣啊?你還這麼年輕,守的哪門子靈?主人一定不會同意的。就是公子……”她的聲音弱了下去,低低道:“公子最是個閒不住的,他肯定急忙就要轉世。陵墓裡頭,不過是具屍身,你守也是白守。”
話雖這樣說,她手裡的撣子一刻也沒放下過,固執的保持着自小帶大的公子棺槨的潔淨。
“轉世?”蒙慕眼前猛的一亮。
道靜是有來世的,他是可以轉世!蒙慕從來沒想過,現在這麼一想,那豈非是等同於道靜還活着?就不知,是哪家幸運的爹孃能夠誕育仙靈?
他的心裡安定了不少,頭一次走進門,給燈盞裡添上油。
看着他一時憂慮,一時釋然的神情,和雅輕嘆一聲:“好好的人出去,卻是這樣給擡着回來,就連最後一面也……”
蒙慕鼻尖一酸,當着和雅的面硬生生把眼淚忍了回去。
哭有什麼用?若是能讓道靜活過來,就是哭死也值當。
看着低頭拭淚的和雅,他心裡反覆的勸說自己要堅強些。卻不知怎的,腳下好似沒了根基,輕飄飄的踩不到實處。
神思恍惚間,腳下一時不穩,他踉蹌了兩步撲到棺槨上,結結實實的撞了一下子。
棺槨紋絲不動,倒把和雅驚的忘記了哭泣。
“磕到哪兒了?給我看看,疼不疼?”
“別,別動!”蒙慕就着半跪的姿勢,把兩手都貼到棺槨上。呼神遊思,瞬間探到了棺槨內的情形。蒙慕愣住了,平直的眉,薄削的脣,尖尖的下巴,無論怎麼變換樣式永遠是一襲藍色的衣袍……
死氣沉沉,明明是他的樣貌,卻沒有半點熟悉的氣息。他死了,是已經死了。即便魂魄已經離身,但這副身軀還是他的。
不該這樣陌生!
“這不是道靜!”
和雅還以爲他有什麼發現,聽了這句驚呼,反而又落了淚。
“你這孩子怕是傷心壞了。雲蘇公子親自揹回來的,又是我們親自收殮的他,還能認錯不成?”
蒙慕眼睛瞪的老大,出神了半天,纔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
“我說真的呢!”
話音未落,他掙扎着起來就要推棺蓋。可手上一用力,發現棺蓋居然已經被釘死了!
他急了,嚷道:“人還沒下葬,急着釘棺蓋做什麼?”
“沒有啊?”和雅也急了,踮起腳仔仔細細查看一圈,驚訝道:“這不可能啊?都等着主人回來呢,誰敢動啊?”
“我倒是知道有一個人!”蒙慕心裡的哀傷瞬間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憤怒。
他按下和雅的手,囑咐她道:“你在這裡守着,我去把他抓回來!”
金庭空空蕩蕩,失去了屏障,倒引來了山間野獸在此撒歡。昔日裡輝煌的宮城,此刻門庭盈塵遍地黃葉,說不出的寥落。
蒙慕疾步如風,急匆匆的穿廊過院。熟門熟路的來到了舒苑,一腳就踹開了門!
裡面的人驚得手一抖,一卷竹簡跌落在地!
“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