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神魂歸於天,形魄還於地,留得一具皮囊供人埋葬。可神死去後卻會以另一種形態延續他的生命,奢比屍。
這種人面羊身,垂到肩膀的大耳旁盤距兩條青蛇的怪物,此刻一左一右站在仙庫破損的大洞裡。因爲鹿箭的大叫,想跑又不敢跑,躲在薰爐後膽怯的看着她。
見對方比自己還害怕,鹿箭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撿起一塊竹簡扔到薰爐上,喊了一聲:“你是誰?”
“咕咕咕咕……”
鹿箭沒聽懂,掏掏耳朵,繼續喊道:“快出來!”
“咕……”
金虹連山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上前看了看,拉着鹿箭走了進去。
仙庫內部的空間很小,與龐大的外觀看上去截然不同。鹿箭眼前一本全身破敗的竹簡和麻繩,一本正經的仙籍都沒看到。
反而金虹連山的身影直直鑽入牆壁中不見了,鹿箭剛想喊,卻聽得他的腳步聲穩穩的響起,竟好像在牆中行走一般。
仙庫中藏有從上古至今所有的仙道典籍,進入其中的人只能夠看到與自己法力相匹配的部分。以鹿箭的本事,能夠看到的其實也不少,然而那一部分現今不是化爲了碎片就是已經被散出去了。
她無奈的退到薰爐旁,奢比屍驚恐的貼緊牆壁,瞪大了眼睛,看樣子倒是想哭。
“你到底是誰呀?能說句讓我聽懂的話不?”
“咕咕……”
“……算了。”
等了很久,金虹連山終於重新從牆中走了出來,他撣撣衣襟上的晶塵,面色不善的道:“這兩位是看守薰爐的神童,不過已經死了。”
鹿箭驚奇的看看這兩隻人面羊身的怪物,不解道:“神仙死後就是這個樣子的?你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嗎?”
金虹連山點點頭,上前去咕咕唧唧一陣子,使他看起來像只碩大的綠鴿子。
奢比屍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說完幾句把薰爐中防蛀的香熄滅,紛紛消失在牆角。
“饕餮打破仙庫,要挾玄逸放棄仙位,不然他便要將仙庫典籍付之一炬。而且,還要殺掉道靜。”
“後來呢?”鹿箭說着忽然想了起來。不用問了,後來一定是沒談攏。玄逸將饕餮引出劍陣,在山坳中殺死了他。
鹿箭想着想着,忽然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玄逸哥哥是想過用劍的,只不過我當時快要死了,他才用了別的法子跟魔尊決戰。”
“他的想法誰也猜不透,你就別亂想了。”金虹連山負手走出一地殘骸,來到了劍陣的邊緣。望着飛劍環繞形成的穹頂,他不解道:“饕餮何以能夠闖入玄逸設立的禁制?”
忽然,他的腳步停頓,回頭看向了鹿箭。
她作爲仙草的時候,身負宗榮,便是這劍陣的陣眼所在。饕餮先是找到她,吸取了她的生命。她一死去,劍陣隨即消失,饕餮就是趁此時機進入的仙庫。之後鹿箭得玄逸解救復生,劍陣才得以重新恢復。
鹿箭的所在和她身負的秘密,饕餮是如何得知的?他又知道多少?
“那個魔尊曾經和明珠見過,就在我面前。一定是明珠把我的身份告訴了魔尊!”鹿箭氣的直跺腳,恨恨道:“明明是玄逸哥哥的侍女,卻向壞人告密,真是可惡!”
回到隊伍中,把適才的發現講完,鹿箭這樣總結道。
此語一出,清虛真人拍拍她的頭,讓她注意不要口出惡言,畢竟那些都是故去之人,還要積點口德的。
雲蘇有意望向道靜,等了好久纔等他擡起頭來。四目匯聚,雲蘇目光柔和,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難麼舒服。
“明珠乃是天台山侍女,即便侍奉上仙,如此機密的事情,大概也是很難探聽到的。除非……”
他想說而未說的話,所有人都明白了,包括鹿箭。
“你是說,玄逸哥哥知道她是奸細,故意讓她偷聽到的?”
這丫頭長了幾分聰明,但心直口快的脾氣卻依然如故。金虹連山轉過身去,權當做沒聽見。雲蘇見他師叔的動作,悄悄看了眼面色不愉的道靜,也是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
唯有清虛真人是真正的驚訝了,他對於緱山仙庫的事件本來就知之甚少。如今所有信息匯聚起來,竟然是玄逸上仙故意放饕餮進入仙庫,然後再以此爲由光明正大的除掉他!
罔顧道靜生死未卜,不顧鹿箭或者說是宗榮的安危,怎配爲師爲主?
他素來謹慎自持,卻待饕餮如友,本就令三界稱奇。其實,原來不過是利用的假意?
清虛真人此刻倒把饕餮的魔頭身份忽略了,只覺他可悲可憐,更覺玄逸用心毒辣!
鹿箭想不了那麼深入,她只能從道靜的神情中感覺到他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她上前,小聲的安慰道:“至少你知道了,明珠的確是有罪的,蒙慕沒有做錯。”
可是她想錯了,道靜關心的不是這個。道靜心裡想的是,既然自己被化蛇擄走是師尊授意。那麼他殺掉饕餮之前,一定也知道自己在哪裡。
這一年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何要等待這段時間?
這個疑問,讓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在金虹連山的身上。
吳越出現了三平道,天台山中一半的仙靈下山尋找道靜,玄逸與魔界發生了大大小小的幾場戰鬥。
是否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使得玄逸任由愛徒流落魔界達一年之久?
只有金虹連山知道!
鹿箭突然轉頭,看向道靜,問道:“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道靜茫然的搖頭,他的那一段記憶已經隨着封印的消失,永久的散落在了天地間。
“是這樣,”鹿箭解釋道:“玄逸哥哥說,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魔尊做的,也知道他是爲了什麼。之所以一直都沒有懲罰他,是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可是魔尊沒有理解玄逸哥哥的苦心,他毀掉了仙庫……”
鹿箭停了下,補充道:“呃……一部分。玄逸哥哥才忍無可忍,殺了他的。”
道靜沉默不言,反而是清虛真人幾近暴怒,道:“‘他什麼都知道,’是指什麼?是說他知道魔界的一舉一動,自己裝作破釜沉舟與之一戰?還是說他明知道靜的下落,爲了自己的仙位和榮耀,讓道靜以身犯險?”
“真人你……”鹿箭啞口無言,她無助的看向道靜,又看看金虹連山。
半天才弱弱的辯解道:“可是,一個是好朋友,另一個是好徒弟,真的很難選啊。”
“你……”
“我現在安然無恙。”道靜忽然開口,截斷了清虛真人未說出的質疑。他面無表情的望着黑石峰,淡淡道:“整個事件中關於我的部分並非最要緊的,師尊怎麼做自有他的道理,無需再提。”
清虛真人深深的望着他,那平靜的面容此刻酷似他的師尊。那個心機深沉,無所不用其極的所謂上仙。
他心中一痛,別開了目光。
“不錯。“雲蘇出聲力挺他的好友,看着衆人道:“重點是,劍陣雖破,可封印猶存。守護之下,仙庫密卷何以散落人間?”
他說完,想了想,自問自答道:“莫非,是在饕餮闖入之時,玄逸上仙順勢而爲?”
大家都知道,玄逸力主傳道於人。此事爭議頗多,就連天尊的態度也並不十分堅決。在維護天界秩序與德育萬民兩者之間,阻力太多,天樞院還需要審慎的考慮和權衡。
玄逸上仙此舉,無異於爲他們的宏大的構想,點燃了第一把火。
事實證明,這把火很快的,就燒到了他自己身上。
三平道,爲何在吳越作亂年餘,天台山無所動作,那想必是玄逸上仙默許的。起初本是個爲民解憂的小道派,後來爲何心生邪念召喚人魂妄圖衝破緱山仙庫?以鏡仙的能力爲何能夠建築如此龐大的引靈之陣?想來,他們得到了天書的指引。
這一教派供奉桐柏真人,又能得到天台山的烏藥,而且與黑衣人同爲風神一脈。
這些,師尊知道多少?
他受了傷,有些事超出了他的掌控。
道靜想到這裡,心裡十分複雜。一邊慶幸自己及時搗破這個邪教,又是不解一貫平和的師尊爲何會出此下策,鋌而走險?
“風神就是化蛇嗎?”雲蘇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不是。”道靜抿着嘴,沉思片刻,凝重的道:“是窮奇!”
“什麼?”
面對大家的驚訝,他面沉如水,緩緩道:“我們都已經知道,蒙慕曾是黑衣人的一員。在我從緱山返回金庭的時候,尚在猶豫是否該前往堂庭之山。窮奇假借黑衣人的名義,將蒙慕的佩刀交給我,意圖引我去堂庭之山與之決戰。後來知道,在緱山蒙慕離開我們之後,便立即被窮奇控制住了。”
道靜因這些痛苦的回憶,全身輕抖。他堅持着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惶恐,反而拔高了聲調,道:“是他與沈靈霄聯手,在民家大肆擄掠孩童,使之成爲黑衣人。是他命令僅存的蒙氏前往吳越創立三平道。也是他,與魔界合謀逼迫師尊離開仙界!”
“可你沒有證據!”雲蘇總結道。
清虛真人冷冷的補充:“他的動作如此之大,我不相信玄逸不知情!”
“如果有人將此事的真相稟告玉晨玄皇天尊,會怎麼樣?”金虹連山忽然開口,拋出了一個讓衆人同時閉嘴的問題。
道靜額角抽痛,那一刻,他的雙肩上彷彿被壓了千斤重擔。壓得他擡不起頭,喘不過氣。
“帶我去仙庫,我要親眼看看這個是非之地。”
他拉起鹿箭的手,騰身飛向那個所有一切事件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