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的山並不高,平緩的山坡上也沒有茂盛的叢林。一尺長的柔軟青草漫山遍野,夾雜着或粉或黃的野花,在夏末的微風中肆意招搖。
昨日的急雨在原野上留下了淺淺的水窪,映着藍的過分的天空,和懸在長天上觸不可及的白雲。
馬蹄從東而來,踏入水面的幻象中,給藍天白雲的畫面增添了些許的生動。這是一匹栗色的駿馬,整齊的鬃毛和圓潤有力的身軀顯示着它受到了很好的飼養。馬兒躍躍欲試的輕刨着前蹄,同它的主人一樣,期待着一場痛快的狂奔。
蒙慕顯然很喜歡這匹馬,喜歡到不捨得讓它過分的奔跑。在烈日驕陽即將退場的時節裡,他寧願伴着風中送來的草木清香信步而行。奔跑毫無疑問是暢快的,然而耐心的用腳步一寸一寸丈量屬於他的土地更令他感到愉悅。這是他此前的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感覺。
或許是國土,也可以稱作家園,人總要有一個歸屬,不是嗎?
更何況,今天,他的漫步有了一個同伴。
然而這位同伴顯然沒有注意到三丈外那柔軟的眼神,道靜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身下的白馬上。馬兒受過良好的訓練,當然不會使他摔倒。可這並不能讓他寬心,幼年不是很愉快的記憶抓住時機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使得公子俊雅的面容流露出不止一兩分的無措。
“師尊最喜歡的坐騎是一頭有着四隻長角的白鹿,它非常高大,以致於我都沒辦法看到它的眼睛。小的時候曾經設法爬到他的背上,結果……”
對於道靜的欲言又止,蒙慕卻聯想到了不同的重點。他縱馬輕盈的迴轉,問道:“我更好奇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從樹上……”
蒙慕隨着道靜的手勢誇張的點頭,瞬間醒悟,爲他補充道:“跳下去?”
“是的。”道靜艱難的吐出這兩個字。
“結果呢?”
這段記憶使得道靜至今對於這種長着四隻蹄子的動物敬而遠之,他高高的挑眉,回答道:“結果白鹿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直接失去控制。它鑽進了密林深處,我摔斷了胳膊。”
這就是沉綃第一次派上用場的原因,蒙慕恍然。還未來得及想好評語,只聽得身邊的人自嘲一笑緩緩道:“你知道嗎,這還不是糟糕的。真正讓人難爲情的是,我後來知道了那頭白鹿,居然就是常守在古真殿外的和嶽!”
“……怪不得你有點兒怕他。”
正說着話,一陣羽翼輕響,不遠處的草窩裡啪啦啦飛起一隻雉雞。它拖着長長的尾羽飛的不高,擦着草尖亂轉顯然有點迷糊。
蒙慕伸手從馬鞍後撈起木弓,搭上羽箭裝模作樣的瞄着。
“咻!”沒射中。
昔日的神弓射手不知是故意賣蠢還是眼神不濟,連放兩箭都落了空,反而驚得雉雞尖叫着飛起。
“哇……我頭一次見到飛這麼高的。”
道靜歪着頭看一看,也表示認同。他輕夾馬腹,縱着馬兒小跑起來。
“喂,哪有騎馬抓飛禽的啊?”
這一聲嘲笑沒有維持多久,只見白馬的四蹄已經騰空,如同踩着看不見的階梯般一路往上登去。
蒙慕的大眼瞪成了燈籠。
也對哦,忘了道靜也會飛了。
“你小心一點,我可沒帶沉綃啊。”
道靜輕鬆的追上雉雞,馬兒絲毫不覺有何異樣,如同踩着實地一般追着五彩斑斕的大鳥忽高忽低的跑。
然而他並沒有傷害它的打算,雉雞的羽毛不足以支撐它龐大的身軀,過不了多一會兒就會落地的。到時候就改成跑的,記憶中這種禽類跑的可不慢呢。
聽到蒙慕的呼喊,他不以爲然的擺了擺手,迴應道:“躲遠點,你接不住我的。”
“誒,你這人……”蒙慕氣結,那一瞬間幾乎想祭出長幽把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射下來。好在他並沒有真的付諸行動,才聽到了讓他消氣的後半句。
“所以我會小心!”
這句話讓蒙慕一愣,目光不自覺的定格在空中明晃晃的太陽上。刺眼的要命,偏偏又想看清。
正發着愣,一陣勁風呼嘯而過,蒙慕只覺得自己領子被重重拎起。再一轉眼,已然落到了馬背上。
馬兒對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明顯不滿,四肢發力沒頭沒腦的向着天際狂奔。它越跑越高,沃野的景象一目瞭然的顯露出來。
寬闊的街道車水馬龍,整齊的城市外草原肥沃。繁榮興旺,現世安穩,這是跳出三界之外的新世界。
蒙慕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幸運。
白雲如同一把撒開的珍珠,點綴在一望無盡的高空。兩個人、一匹馬,掠過城市村郭,踏着山川的走向,將一切過往盡皆拋諸腦後,奔雲御風,不問前程。
像是終於意識到了身處的高度,白馬一陣嘶鳴,慌亂的揚起前蹄。這樣做的後果就是道靜果斷的從馬背上騰空而起,遠遠的飛開,一頭扎進棉絨一樣的團雲裡。
“餵你,我……”蒙慕不會御風之術,徒勞的拉着繮繩,連同失控的白馬一起翻滾着墜落。
雲朵後邊,道靜縮着肩膀,無辜的眨巴眨巴眼睛數着數字。
“一、二、三……”
“啊啊啊……”
“呼嗵!”
早就看準了河流的道靜惡趣味的竊喜,撥開雲團悄悄往下看,儘量讓自己笑的不要太大聲。
平緩的長河水花激烈的翻滾,驚飛一大片翠色的蜻蜓。白馬和它的勇烈大王從水裡鑽出來的時候,兩位累的連嘶鳴和罵孃的力氣都沒有。
不厚道的小神仙蹲在溼漉漉的勇烈大王旁,伸出手掌拍拍肩,一副讚歎的模樣道:“滄浪之水清兮濁兮,你今日可親自體會了,當真風雅!”
“風雅個鬼!”蒙慕脫下外袍用力把水擰出來,順便抻一抻。河邊無遮無攔,小風一吹涼透心兒。看着道靜悠哉的模樣,他不滿的踢踢他小腿,道:“動一動,幫忙生個火啊!”
“不會。”道靜枕着手臂愜意的躺在綿軟的草地上,另一隻手向着天上白雲虛虛抓着,只見散散的雲朵居然從四面八方往一起聚攏,直到變成了雪白的一大團。
道靜伸手一抓,瞬間多了一團在手。似棉非棉,似紗非紗,輕軟蓬鬆倒有八分像飛羽下的絨朵。一旁的蒙慕正在身上摸索着火鐮,感覺身邊遞過來個東西,他沒多想抓在手裡,順手擦了兩把。
不過這東西冰冷極了,要不是沒什麼重量,還以爲是一塊冰。
蒙慕舉着端詳了半天,歪着頭問道:“這是啥?”
“看那兒!”道靜指指天上,白雲被天風吹動,緩緩向南移。這一塊巨大鬆軟的米糕,赫然缺了一角。
蒙慕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動,乾巴巴道:“有這個本事還抓不住雉雞?”
“本公子從不殺生,更何況……”道靜放下手臂遮住眼,漫聲道:“很難吃。”
“……”
連曬帶擰,好不容易把身上衣服弄了個半乾,出門時還利落瀟灑的大王此刻全身上下皺巴巴。他倒是不嫌棄,這會兒也沒那麼冷了,從馬鞍旁拽下酒壺喝了兩口。
“這是王宮裡藏了多年的酎酒,有點偏甜正適合你的口味,喝多了也不頭痛,起來喝點。”
道靜耳朵動了動,他此刻躺得正舒服纔不想動,依舊擋着眼睛,搖搖頭。
蒙慕沒有看到這細微的動作,只當他是睡着了。自己摸摸睫毛尋思了片刻,抿嘴一樂,往旁邊一歪,顧自喝起酒來。
一壺酒不知不覺就見了底,蒙慕自從登上王位後別的沒先不說,酒量倒是長進了不少。各種需要喝酒的場合都不發憷,開懷的暢飲盡情的喝,反正醉了有人管。
這個大王,想想也是值得一當的。
他這邊神遊天外,迷迷瞪瞪有些犯困。喝了酒身上發熱,他索性把交領扯開些,枕着道靜的肚子一閉眼睡了過去。
肚子上傳來的壓力,讓道靜非常不習慣。他無奈的睜開眼,入目一副乖乖的睡態。比起初見時,蒙慕胖了些也沉穩了許多,不會再因一些小事就張狂跳腳。這是好事。道靜真的一度想過蒙慕老了以後會不會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現在看來,不用等他老了,現在的他就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自己也是一樣。
所謂年少輕狂,不過是無知無措時對生長之痛的掩飾。
南面稱王,能守得一方淨土安穩一世,不也挺好?
可不知爲何,道靜下意識的反應卻是去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吹拂的那一刻,他倏忽撤回了手。神色一時有些慌亂,他自嘲一笑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我真是被你給嚇怕了。”
低低的話音未落,蒙慕卻咕嚕一滾半蹲在地,往腰間一摸就要拔刀!
道靜真的被嚇到了,心想自己這結論下的也太早了些。仔細一看,蒙慕眼神迷濛,臉上麻木茫然。
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慢吞吞的擦掉脖頸冷汗, 心有餘悸的喘息:“駭死我了。我夢見牽了匹寶馬去送禮,卻被人家給一掌拍碎了腦袋。”
“……誰的腦袋?”道靜覺得自己也摸不着頭腦。
蒙慕眼露兇光,咬牙切齒道:“大宛神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