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洲,東海去岸七萬裡。金虹連山牽着鹿箭的手,走向滿天星河下的深沉雲海。
一爐香未燃盡,踏上方圓五百里純白玲瓏世界。
身負長劍的少年登上冰塔,裹挾着冰粒的冷風吹倒三寸黑裘,吹紅了他的耳垂。
鹿箭落地,立刻被寒意包裹,縮着肩膀凍的跳腳。
肩上落下了虎皮鶴氅,一擡頭,對上雲蘇冷峻的面龐。
“雲蘇?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嗯,你好像對歸屬這一類的問題特別在意。其實仙人是屬於六合八荒,在哪裡見到他們都不必訝異的。”
雲蘇給金虹連山嚴嚴實實裹好,一邊說着。
“找到他了。”
“誰啊?”鹿箭好奇的四下張望,冰塔是整個祖洲的最高點,放眼望去盡皆黑色的叢林,無邊的冰雪,飄在茫茫東海這一片荒涼的孤島上。
暗沉沉的海上突然亮起一道無與倫比的光芒,海面劇烈的翻滾,伴着悠沉的嘶鳴聲,那道光芒幻成一個人影。
這道影子一頭扎進海里,劇烈的浪濤翻滾着,攪動着,片刻後一條黑鯨猛的衝出水面。
這道影子騎在鯨背上,手中長劍直直扎進黑鯨碩大的頭顱裡。
黑鯨沒有落入水中,沉重的轟鳴後,它龐大的身軀砸向岸邊。枯萎的樹木被這一撞齊齊倒地,斷裂聲不絕於耳。
金虹顯然穿不慣長的拖地的大衣,三兩把扯下來,攏着金綠的袍袖,示意雲蘇帶路。
一個人,一壺茶,一盤棋。
雲蘇幫他找到的人此刻正獨自坐在結滿冰霜的小屋裡。
偉岸的男人滿頭灰髮,一襲褪了色的絳色衣袍外罩着雪豹的厚實毛皮,一把花白的長鬚落在膝上。
方纔獵鯨的人,此刻正給薰爐中添上一把血淋淋的香。
這就是曾經被一貶到底的天樞院上仙,蘇上卿。
對於不請自來的客人,他並不意外,只淡淡的看着金虹連山,不言不語。
金虹連山雙手攏在袖子裡環視這一目瞭然的小房間,目光落在案邊的薰爐上,眉毛挑了挑。
“一別七百年,上卿還是喜歡濃豔的香料。”
蘇上卿爽朗一笑道:“喜好這種事情印在骨子裡,不是誰的一句話就能變的。”
他大方的伸出手,指了指面前地上鋪的兩張獸皮:“寒舍簡陋,真君幾位不嫌棄的話隨便坐。”
怪異的腥甜充盈滿室,鹿箭連打了兩個噴嚏,遠離薰爐坐在了另一邊。
雲蘇立在金虹連山身側,幫幾人續上茶。
金虹連山捧着茶碗暖手,淡雅茶香被衝的幾乎聞不到。但他還是知道,這是名揚天下的雲霧茶。
果然喜好這種事情是很難改變的。
“你不問我爲什麼來?”
蘇上卿扯了塊粗布擦了擦手,大咧咧隨手一扔道:“我不知道。”他淡淡的說着:“若是爲了陳年舊事大可不必,我現在過的很好,並無所謂。”
鹿箭一聽,這還得了?陳年舊事不讓提,那說什麼?問問他怎麼捕獵?趕緊扯了扯金虹連山的袖子。
金虹連山淡定的拂開她的手,沉聲道:“本君今日前來有兩件事。”
蘇上卿準備端起茶碗的手頓了頓,餘光掃過一旁的鹿箭,又看了看雲蘇,道:“您身份貴重,如今肯屈尊來這蠻荒之地,那我聽聽也無妨。”
“你也不必如此設防,本君今天來是徵求你的意見。”金虹連山雙手攏在袖子裡,沉聲道:“七百年前你曾經求見北帝,希望能從天樞院調入玄天,於天河中執掌一方星宿。當時我以諸星安定、暫無空缺的理由回絕了他。如今張氏離位不歸,不知你願不願意暫時去接替她?”
“張月鹿?”
天界都知道,張月鹿於百年前已降臨人世,下落不明。爲何時至今日金虹連山纔想到找人接替?又爲何找到自己?
金虹連山伸出一隻手掌,認真的說道:“五年,只需五年的時間。”
蘇上卿的神情有了少許的波動,但很快被他剋制住。
“之後呢?”
“之後你自有該去的去處。”金虹連山望向小窗外,天邊流星如雨點劃過。
“ 十一年前,火土金水四星入柳張二宿。致使下界人主不利,羣下相從而謀,兵戈起,河洛水患連連。自今日起五年後,將有新主重返帝座。在此期間,我需要有人來代張氏星君匡輔太微,拱衛日、月、星三光之廷。”
人人都想有個歸宿,人人都盼望心願得償,即便是仙人也不能免俗。
一朝被貶困守冰原,面對這從天而降的轉機,蘇上卿要說不心動那是假的。
雲蘇到來的時候,蘇上卿想到了東嶽帝君。現在看到了金虹連山,又聽了這一番話,他想自己應該能夠確定,這件事的推手該是個與東嶽帝君和太一真君關係都十分密切的人。
先是進言使自己被貶,又請人來說和,又是何必多此一舉?
這就沒意思了。
“可是玄逸請你來救濟我的?”蘇上卿端起茶碗一把把茶水潑到地下,有些不耐道:“我說過了,大可不必。被貶下界是我應得的懲罰,要怪只怪我的愛好不爲天尊所喜,不如玄逸上仙那般品位高雅。”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鹿箭忍不住出聲,有些生氣的道:“金虹道君好不容易開一回口,管他是幫誰呢?總之你能離開這個地方,不是很好嗎?聽起來你挺厲害的,有那麼大的能耐用來打漁不是浪費嘛。”
“呵。”蘇上卿饒有興味的看着她,故意道:“打漁不好嗎?我覺得很好啊。這五年來也算過的逍遙自在,修仙不就是求個心地澄靜,還真不一定非得濟世正名。”
鹿箭被噎的夠嗆,求助似的看向金虹連山,對方略搖了搖頭,面色不明。
雲蘇聽到了這話,再次打量了他,出聲詢問道:“您可是端木償揚的師父?”
“就是他嗎?”鹿箭大呼一聲,怎麼也不敢相信端木償揚苦苦尋找的師父會蝸居在茫茫大海的小島上,難怪他找不到。
蘇上卿卻有些茫然,想了想道:“端木……印象不深,多說點信息給我聽聽。”
“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住在緱山腳下。”雲蘇提醒道:“他自稱五年前曾拜一位仙人爲師,習得招魂之法。”
“緱山……”蘇上卿擰着眉回憶了一會兒,緩緩點頭道:“哦,對對,有這麼個人,但我沒有收他爲徒。”
“不可能!他明明會法術的,不是你教的?”鹿箭心道:“這仙人莫非也有記性不好的?”
面對衆人的疑問,蘇上卿倒沒什麼可遮掩的。他這下想起來了,五年前被貶之後到了下界,漫無目的的遊蕩時是曾經去過緱山。
當時遇到端木償揚,實際上是被他收留,在他家住了幾天。當時也的確說過可以答應教他法術,權當是回報。
可端木償揚當時年紀尚小,一味聽從家長的教訓,自己沒有主見。看他的家人,都是急功近利之輩,不懂得量材施教。德育不足,苛刻有餘。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出來的孩子,不受影響那是不可能的。
性格、思維方式是刻在血緣裡的東西,蘇上卿自問沒有這脫胎換骨的能力。所以觀察了幾天,還是決定放棄,在一天晚上悄悄離開了。
“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你們這麼說,必然是有人頂替了我。”蘇上卿站了起來,踱着步子緩緩道:“如果說是招魂一術,那就更與我無關了。我認爲,此人若不是巫族餘孽,還是一位仙人的話,必然是當初聯手蕩平南疆巫族之亂的幾位上仙其中之一。”
他看向金虹連山,恍然道:“莫不是玄逸吧?他倒是個喜歡帶孩子的人。”
“不不不不,絕不可能。”金虹連山連連擺手,失笑道:“說真的,他只喜歡帶道靜一個,只不過道靜恰好是個孩子而已。”
雲蘇插話道:“敢問當時都有哪幾位上仙去了南疆?”
“玄逸,初平,天樞院的一位閔司主,”蘇上卿面目轉冷,繼續道:“還有酆都北陰大帝。”
金虹連山突然回頭拽拽雲蘇的衣角,小聲問道:“德業考校時,閔司主來了嗎?”
雲蘇點頭。
“這就不好說了。”金虹連山也站了起來,湊近了蘇少卿道:“說起酆都那位,你真的不必介懷。時刻留意仙家動向,這是黑律的明文,鬼官職責所在。”
蘇上卿突然爆發狂笑:“職責?呵。那班鬼差對吳越的事兩眼一抹黑,玄逸那麼愛喝酒他們不知道?同樣是上仙爲何偏偏監視我?”
他越說越激動,指着這斗大的冰冷小屋道:“我一朝被貶,不過是因爲點錯了點香料,於蒼生有什麼影響?哪裡就罪大惡極了?昔日的好友傳信過來,都說不便探望,爲什麼?踩死了前輩他就是宗師,玄逸他天樞院上仙的位子坐的更穩了吧?”
“你想知道爲什麼嗎?”金虹連山無視他的咆哮,負手淡淡道:“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第二件事,你當初爲何要毀掉鴻蒙三世鏡?”
“我……”蘇上卿好似被澆了盆冷水,登時冷靜下來,神色一變再變,驚疑有之,惶惑有之,心虛也有之。
他緩緩的坐了下來,半天才道:“我若說不是我做的,你信嗎?”
“可它確是在你手中化爲碎片!”
面對冷冽的逼問,蘇上卿不安的緊緊外袍,半天才道出了當時的真相。
那長達十一年的不安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