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這些美人一唱一跳,我的心裡就特別舒坦,什麼煩惱都忘了。”蒙慕歪坐在案邊,親自執壺給端坐案中的道靜續上滿滿一杯。玉液落入琥珀杯,正如同他的眼底,晶瑩剔透不摻一絲雜質。
侍女倒是閒了下來,站在兩旁輕輕打着扇。今天的大王還沒喝就有些微醉,纖長凌亂的睫毛忽閃忽閃,眉梢眼角都帶着笑意。
羣美隨着纏綿的曲調起舞,堂下團團紅雲浮動。
道靜輕啜一口,笑而不語。蒙慕不依,非要他誇上兩句。
“總算也讓你到了我家,說說看怎麼樣啊,這幫丫頭們特意爲你準備了紫薇香呢。”蒙慕佯裝不滿的指着衆侍女,皺了皺鼻子道:“哼,比服侍我還要盡心盡力。”
道靜滿眼含笑,無奈的一攤手:“沒辦法,她們的大王**的好嘛。”
看着勇烈大王一副吃癟又歡喜的樣子,侍女吃吃的笑,整個王宮喜氣洋洋。
兩個人許久未見,卻又好像從未分開,說着最近的變化,故人的近況。道靜做主,給和駿與和雅辦了簡單的婚禮。清虛真人不知爲何有點躲着人,卻總是暗搓搓拐着彎幫忙。談到最多的便是鹿箭,說到她總讓人不免大笑。
這或許,是唯一不沉重的話題。
說着說着,堂下的曲調不知何時換了。舞姬暫時退下休息,身着藍衣的青年鬆鬆的束着發,抱着小鼓獻上他常唱起的短歌。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蒙慕一直都未發覺,正想起幾則登基時好玩的事,準備說給道靜聽。卻發現他已放下了酒杯,眼神飄忽落在了堂下。
……
“是誰叫他上來的?”蒙慕皺了眉,偷偷的喚來侍女低聲吩咐道:“讓他下去,挑幾支歡快的舞來表演。”
“其實不必,”道靜按住了蒙慕的手,向侍女搖了搖頭,繼續道:“他唱的很好。是誰寫的詞?”
“……從前不知在哪兒聽來了兩句,說給他們聽,誰知就給補全了。”蒙慕聲音越來越低,眼神躲躲閃閃。
道靜疑惑的看看他,又看向堂下的樂官,突然失笑。
“不說這個了,咱們喝酒。”蒙慕笑容略僵,趕忙提起了酒壺。
“好,喝酒。”道靜穩穩一笑,目光從堂下人身上轉了轉,收回看向身邊人。他舉起杯卻不喝,掩住了半邊脣角,湊向蒙慕悄聲道:“你緊張什麼?”
“沒,沒……”
樂聲一停,堂下樂官緩緩而起,向着上首款款施禮。
“內臣戀君軒,拜見道靜公子。”
戀君軒?道靜輕瞥了忽然呆掉的蒙慕一眼,心想這麼刁鑽的名字,也就只有蒙慕能想出來。
心裡失笑,臉上笑意就放開了些,當即點了點頭,擡手道:“免禮。”
他正準備調侃蒙慕一番,不想堂下之人卻似乎還不想走,只聽得綿軟的聲音柔柔道:“公子可是不喜歡適才的曲子?”
這話成功的吸引了道靜的注意力,他按下瞪眼的蒙慕,一笑道:“此曲悠揚悽婉,雖言語樸實,卻情真意切。只是太過傷懷,未免格調不高。”
這一句話不徐不疾,是中肯的評價。不知爲何聽在蒙慕心裡,讓他有些發憷。
他落在案邊的手偷偷的打着小動作,示意戀君軒快走。
可戀君軒卻好似完全沒看見,他依然笑着,卻緩步上前,眼神中多了些許挑釁。
“公子高見,君軒敬服。只是君軒以爲,若有一人,任憑美芙蓉、俏嬌蘭都不能留住他的心,所思所想始終系在遙遠那方,實在是人間難得之情。可惜啊,這樣一人,君軒求而不得,不知公子可曾遇到過嗎?”
蒙慕手中的杯子險些掉落,下意識轉頭,正對上道靜的眼。
那雙無波無瀾,比任何時候都清明的眼。
道靜嘴角噙着一絲笑,移開目光,清朗的聲音如初升的月。
他看着戀君軒,從他平直的眉,看到薄削的脣,再到袖口的藍蓮,不自覺搖了搖頭。半真半假的嘆口氣,笑道:“太多了,我覺得他們都是一個樣。”
蒙慕心裡一跳,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是,是何模樣?”戀君軒的聲音莫名的多了一絲顫抖,他定定的看着案上的兩個,臉上頓時煞白。
“正如你方纔所唱。”
道靜說完,主動拿起酒壺,給旁邊的杯子滿上酒,不再看堂下一眼。
“我敬你。”琥珀輕撞琉璃杯,一聲清脆讓蒙慕回了神,他心有餘悸的咕咚咚灌下滿杯酒,品不出是什麼滋味。
侍女趁機喚回舞姬,堂下重新起舞,環佩叮噹掩去了一時尷尬。
“你,別多想。回頭我說說他,太不懂事了。”蒙慕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急忙的想要解釋,可話說出口,總有些認慫的意味。
道靜卻不以爲然,興致勃勃的一拍手,道:“要說對詩嘛,我最拿手了。把筆取來,我給你寫一個。”
“寫給我?真的啊?”蒙慕的不安瞬間消散,再三的確認了幾遍,歡歡喜喜的親自跑去捧了絲帛毛筆來。這一時憂一時喜的樣子,逗的侍女們咯咯直笑。
月白的卷軸鋪在案上,道靜輕攏袍袖,執筆行雲流水。
新樹蘭惠葩,雜用杜衡草。
終朝採其華,日暮不盈抱。
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馨香易消歇,繁華會枯槁。
悵忘何所言,臨風送懷抱。
一場豪飲,從午後直到黃昏。主人大醉,仍舊緊握着杯子不撒手,翻來覆去唱着不成調的短歌。道靜習慣性的扶額,早知道會被唱成這樣,還不如就寫個“天青青,水行行”,至少還好唱一點。
“倒要叫本公子幫你寬衣解帶,你這是什麼待客之道?”
道靜把蒙慕扔上牀,看着他那個傻笑的迷糊樣,又是好笑又想踹他一腳。
一轉頭,古鏡光華瀅瀅,將他們的形影完完全全的映照在內。
再看看牀上的人,已經砸吧砸吧嘴抱着被子甜甜睡去。
道靜在寢殿轉了轉,尋了塊錦帕,走到了古鏡前。
曾經它在控制着玄珠心鏡,自己能夠解開封印,受傷時借沉綃之力痊癒,都是它幫助傳送靈氣與法力。
它也能夠看到玄珠心鏡照到的一切!
同樣能夠喚醒記憶,同樣能夠看到現世,這兩者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繫?
玄珠心鏡是師尊的收藏,似乎從周王宮得來,可這面古鏡又是從何而來?
鏡仙深諳引靈傳神,古鏡在她的手裡時日不短。之後蒙慕繼承了鏡仙的法術,又繼續支配着古鏡。
那可是會遭天譴的禁術啊!
鮮豔的錦帕嚴嚴實實的覆在了古鏡上,道靜擰着眉心想了一會兒,走到窗前揮手向着天台山的方向送出一封短信。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無論吉凶與否,總伴着謊言、隱瞞、欺騙。每個人心裡都藏了一部分,散在人間大地上,生根發芽,見風則長。
成全與毀滅周而復始,人倫聚散,王朝更迭,唯有秘密永不停歇。
我從何而來,又要到何處去?
天地是否有盡頭,命運是否有主宰?
少時的宏願,何時能夠實現?
皓首望向來路,又丟掉了那些真與善?
若有誰敢於跳出來,自稱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大概他會被煩死吧。
金虹連山是這麼想的。
他站在三界六道乃至諸神都無法企及的高度,終日俯視這渺小又豐盛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好的也罷壞的也罷,於他而言沒有差別,都是天道承負、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從不插手,也不干預,斗轉星移間一切都會改變。
當你知曉了一切之後便會發現,其實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善與惡。沒有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人,沒有不該發生的事,它們都是應該而且必然的。
對於只能看到眼前的人來說,他們能夠把握的,是在有限的生命裡做出正確的選擇。
這便是亙古以來,最大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或許是人、或許是神、或許是仙,不知道是哪一位創造出一件知曉前生、今世、未來的神器。
鴻蒙三世鏡。
久遠的記憶被歲月沖刷,金虹連山只記得它的最後一任主人。
古老龐大的君國,一位十七歲死在王權路上的太子,無意中知曉了自己全部命運的人。
“降世五百年的帝星迴歸天界,宗周很快覆滅,鴻蒙三世鏡流落人間。後來一分爲二,一半照見今生,一半映出前世。這兩面鏡子共同掛着來世的牽絆,無論分開多遠最終都會相遇。其實你都見過,說的出名字來嗎?”
鳳軫殿暗香浮動,鹿箭站在殿前望着遠空無盡的浩瀚星河,那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每一顆。
她的玄逸哥哥曾是天上星辰,承載的使命便是統御萬邦,他如今卻成爲了仙人,這是爲什麼?
無論是誰何原因,鹿箭知道這都是玄逸自己的選擇。想想,倒是要感謝上蒼,讓自己與他相遇。
鹿箭向着星空躬身三拜,感謝天意賜予的緣分。
“一面是玄珠心鏡,另一面曾在鏡仙手中,叫古鏡。”
“你也說了曾經,難道你就不想問,曾經的曾經,鴻蒙三世鏡爲什麼會流落人間?”
金虹連山的白髮飄在微涼的夜風中,鹿箭望着他,頭一次覺得這四歲的身影是難以企及的高大。
她認真的想了想,道:“難道說是玄逸哥哥把它弄丟,被鏡仙撿到了?”
“你說對了前一半,”金虹轉頭淡淡一笑,繼續道:“撿到鴻蒙三世鏡的不是鏡仙,而是酆都!”
他突然牽起鹿箭的手,向着深沉雲海緩步而去。
“酆都十大神器,鴻蒙三世鏡位列第五。天樞院的蘇少卿上仙曾借出觀賞,在他手中化爲碎片。如今這位上仙謫居祖洲,究竟怎麼回事,問一問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