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野,三界中人口來源最複雜的所在,又是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堪比長安的闊朗街道上“人”聲鼎沸。沃野的居民不論是任何身份,除非本人願意,都將掩去一切非人的形貌。因而很難猜出來坐在街角曬太陽的紅鬍子老頭是魔界退休的將軍,更想不到亂竄的小流浪狗其實是個修行百年的小妖。
至於那個吃了東西不付賬被店家追打的,呃……
是個真正的凡人。
鹿箭好笑的看着三四個狐妖站在街頭叫罵,這景象簡直顛覆了她的認知。要不是清虛真人在身旁,她還真的想召喚出那把威力巨大的長劍上前幫忙。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綠綠的糖人吸引,尤其是其中一個小貓模樣的,全身雪白一雙大眼睛藍幽幽的楚楚可愛。
粗糙的大手出現在糖貓上方,鹿箭遲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着心儀的零嘴被箇中年大伯買走。
看着大男人舉着個小孩子的玩意,她怎麼都覺得違和。
“真人,你看他呀,他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吃糖呢?”
“年紀大就不能吃糖了?”清虛真人笑眯眯,順着她的目光望了望,解釋道:“多半是買給孩子的,他可能是一位父親啊。”
“這樣啊。”鹿箭委實沒有想到這一點,聽起來很有些道理,不過她的腦海中閃現的卻是另一個人影。
“我也要一個,要胖娃娃的那個。”
“好好好。”清虛真人付了錢,把粉嘟嘟的糖人塞到她手中,小姑娘愛不釋手的樣子,着實讓他很開懷。
“怎麼不吃?”
鹿箭俏皮的做個鬼臉:“這個要給金虹道君,多像他啊。”
“……還真是。”清虛真人一時失笑。
十丈寬的青石長街直通王宮,踏上這條路便代表着與人世告別。然而盡頭並不是酆都的大門,而是三界六道最爲混沌的所在。
無界!
許多年前蜃族接管了無界的入口,或者說是無界開闢出了一個入**由蜃族看管。不管怎樣,沒有人關心這嵌滿螢石夜裡會發光的三丈宮牆之內,究竟是有什麼人坐在王位上。
他們知道,那並不是一個舒服的位置。
到了沃野就如同進入了無界一樣,任你是什麼身份到這裡都一律平等。清虛真人並沒有因爲他是神仙而得到優待,反而是鹿箭在報了姓名後,得到了衛兵的熱切歡迎。
身着鎧甲的兵士矛戈垂地俯首而拜,尊稱她爲:“公主!”
“道靜說的對,蒙慕果然還是想我的。”鹿箭捂住了嘴儘量笑的優雅,可蹦蹦噠噠的肢體語言早就暴露了她內心的喜悅。
“對了,你們怎麼稱呼他?”
衛士攥拳把肩甲捶的山響,洪亮而自豪的道:“我們的王是蜃族的先知,沃野人、妖、魔各部族的主宰,凌駕於一切先賢之上的在世賢人,四面八萬無所不能偉大的勇烈大王!”
……
鹿箭和清虛真人尷尬的對視一眼,各自擦了擦冷汗。
明亮的王宮裡,黃金鋪地寶珠爲簾,大殿正中三層瑪瑙塔交替發出七彩的清輝。崑山白玉雕琢的王座上,窈窕的侍女垂手而立,無所不能的勇烈大王兀自好夢。
蒙慕已非昨日的江湖浪子,甫一睜眼,目光中是罕有的**。此刻的他身着月白底金絲盤龍王袍頭戴金冠,掩住了骨子裡的風流浪蕩。只不過略微被扯開的領子和腰間鬆垮的玉帶,打破了本該有的刻板,還是顯露出幾分屬於他的散漫。
鹿箭的腳步立時停了下來。
“蒙慕……”她輕聲道。
王座上的勇烈大王有片刻的怔忪,他定定的瞧着殿中的兩位客人,一撩長袍站了起來。
一步,兩步,三步,走下王座。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像要撲人的猛虎。
鹿箭下意識後退。
蒙慕一把抱住了她,緊緊的抱着,似乎生怕這是個幻影。
“你讓我等了好久……”
清虛真人把目光從瑪瑙塔上收回來,淡淡道:“這是何物?”
“咳咳。”蒙慕的滿腔熱情被打斷,順着清虛真人的示意看過去,回道:“哦,紫練青儀……”說到這個,他有些底氣不足,扯了扯鹿箭的辮子小聲道:“蜃族的人說沉綃上的寶珠是他們的神物,因我拿着這個東西他們苦苦求我登位,我這才……”
看着蒙慕一臉做錯事的表情,又看了看瑪瑙塔中漂浮的紅色髮帶,鹿箭才終於想起這麼個東西來。
她掰着手指算道:“先是魔尊把它送給玄逸哥哥,後來玄逸哥哥又把它給了我,我又送給了你……就你的了!”
顯然蒙慕難以接受她的豁達,不可置信的求助於清虛真人。
鹿箭不滿道:“不錯啊,是這樣的。我說給你就給你,不反悔的。”
“你真是……”蒙慕糾結了半天,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還是看向清虛真人。
清虛真人對此物的各位經手人並不關心,對於紫練青儀的來歷卻是一清二楚,當即搖了頭。
“此物乃是天河流星,百多年前隨南方七宿第五星君張月鹿降世,並非蜃族所有。”
“我餓了。”鹿箭突然大聲嚷了一句。
“先等等。”蒙慕疑惑不已,招來身後侍女,吩咐道:“去,把黃長老請來!”
“諾!”
看着侍女恭敬的樣子,鹿箭大爲好奇,湊近了道:“是你讓他們叫我公主的?公主是什麼呀?我只聽說過王后。”
“啊?”蒙慕一陣好笑,壞心眼的調笑道:“那你是想當我的王后啦?”
“咳咳。”清虛真人頓時有種自家閨女被騙的感覺,渾身不爽。
注意到他不滿的目光,鹿箭還以爲是自己說岔了話,可還是非常好奇:“我只知道王后住在王宮中,她又是幹什麼的呀?”
“公主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享受權利帶來的所有一切好東西。至於王后嘛……”蒙慕後首指向王座:“是跟君王共同分擔江山的人。”
“哦哦。”鹿箭大力點頭:“明白了,那你的王后呢?”
蒙慕呼吸一滯,面色一時青一時紅,許久才嘆出一口氣來。
他拉起鹿箭的手,指着殿外一小塊藍天,漫聲道:“那個人吶,在那兒呢?”
“哪兒?”鹿箭眯着眼望了半天,長空如碧,白雲朵朵。
蒙慕伸出去的手指拐了個彎又點回自己心口,調皮的眨了眨眼:“在這兒。”
“……無聊”
一身黃衣的長老伏地跪拜,蒙慕冷眼看着,不慌不忙徑自回了王座。
“起來吧。”
“諾!”
“我且問你,紫練青儀何時被蜃族奉爲神物?”
黃長老驚訝的擡起了頭,又覺不妥慌忙低下,回稟道:“稟告大王,紫練青儀乃是四十五年前我族承蒙燭龍大人指點,於無盡之海中尋得。其後便一直被奉爲族中神物,仰賴其運化之功,使我族幻術得以光大。”
“果真?”
“臣下句句屬實!”
蒙慕遠遠的望了望清虛真人,緩緩道:“很好,退下吧。”
“諾!”
“看來此物最初是饕餮從蜃族手中奪來的,他們並不知其真正來歷。”清虛真人負手,淡淡道。
“或許吧。”蒙慕向身旁侍女吩咐了句什麼,侍女得令一齊退出。
“果真是神目如電,清虛真人好眼力、好學識!”蒙慕真心的讚歎,不忘追問一句:“您還看出什麼來了?”
殿中燃着濃豔的乳香,這對於神仙來說是大不敬。曾經就聽說過有位蘇上卿因燃此香供奉天尊,被酆都告了狀,退減了仙位。清虛真人顯然有些不耐,然而還是溫和一笑道:“本仙看出來貴國的公主已經飢腸轆轆,盼着王宮快些開宴呢。”
“啊哈哈,早準備好啦,咱們這就去!”
“……”鹿箭大囧,嘟着嘴悶悶道:“丟死人了,討厭。”
宴會廳簫管婉轉低吟,蒙慕獨自端坐上首。纏絲金盞掩住了半邊面目,他笑吟吟的看着幾位長老大臣輪流向清虛真人勸酒。
客隨主便,仙家到了凡間,也不好太清高不是?
蒙慕笑着笑着忽覺無趣,索性攏了袖專注堂下的歌舞表演。
勇烈大王的宴會向來是人比杯盞多,都捧着酒罈子喝來的。像今天這樣清淨的還是首次,一衆舞姬精心編排的舞蹈可算是派上了用場。
飄逸的水袖曼妙靈動,滿場鶯燕中現出一位男子的身影。素衣藍紋,骨肉停勻。霓虹分列,他緩步而出,以手擊鼓,唱着一支清越悠長的短歌: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一曲歌畢,衆舞姬拜謝退下,男子起身接過長劍,踏着激昂的鼓聲開始一曲劍舞。
玄鐵百鍊,劍如驚鴻,天地自然,道法無窮。笑忘奇緣,雲門驚風,長憂已盡,百川入東。
蒙慕的雙眼盯着他的身影移轉,眨也不眨。那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看他的招式,還是在看他這個人,抑或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東西。
“他是誰?”
鹿箭等了半天沒有回答,還想再問時,卻見清虛真人看着她緩緩搖了搖頭。
“我決心要當一個好君王。”
“啊?”
蒙慕手執玉壺給鹿箭斟滿了一杯酒,平靜的眼中蘊含着無限深情:“如今,我也是自由身了。”
鹿箭怔怔的看着他,今日的蒙慕好似很陌生。這一身整肅的裝扮,他頭頂刺目的金冠,和這滿眼的金鐘玉馬,讓人有種莫名的距離感。她不合時宜的想起了端木償揚曾說過的話:“你哪是人呢?分明是妖怪來的。”
“或許。”蒙慕淡淡一笑:“我如果不再修行,也就是個凡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