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慕得活,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道靜當即幻出九卿,帶着蒙慕御劍而去。
或許是憑着心中唯一一點安慰,又或許是想快些逃離那個讓人感到窒息的地方,道靜頭也不回御劍往天台山的方向奔去。縱然身上的傷口再次崩裂,他愣是梗着一口氣沒停!
和駿與蛟龍聽到動靜迎出來,只見一團影子從空中墜落,鮮血糊了兩個人滿身,一個氣息奄奄另一個面如金紙,竟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道靜目光已經渙散,卻緊緊抱着懷裡的人。直到和雅一聲大哭,擰着的眉鬆終於了下來,雙目一合昏倒在地。
九卿應聲而碎,這柄浸潤了道靜血脈的長劍,完成了它的使命。
陰鬱已久的天空終於開始落雨,瀝瀝淅淅的雨聲持續了三天。
雲蘇撐着傘站在門外,看着屋檐下自己的好友,一時失了言語。
“你的傷怎麼樣了?”
“這話該我問你纔對。”雲蘇溫柔一笑,卻突然壓低了聲音:“你把蒙慕帶回來了?”
道靜擡起頭,神色有些不自然,半天才點了點頭:“他傷的很重,剛剛醒。蒙氏一族受風神脅迫,威逼之下有些事也是情非得已,爲了活命不得不在正邪間艱難周旋。如今爲了保全我,他已全族覆滅……你受傷的那天,他被化蛇捉回了堂庭之山。”
雲蘇頷首,一聲嘆息:“過往種種,都是誤會。”
望着他豁達的神情,道靜歉疚的低下了頭:“進來吧,外面雨大。”
“不了。”雲蘇望了望屋內明亮的燈火:“我想他此刻大概不願意見我,知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師叔傳來急信,我這就要回去,你……”
他的目光飄忽着收回轉向道靜,停留在他衣領處露出的繃帶一角。
“你們,保重!”
道靜望着雲蘇的身影,有些怔怔。細密的雨簾隨着那道青色的身影一併消散,風動雲門,萬道天光灑落人間。
他伸出手去,感受這突然而至的溫暖,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
“玩什麼呢?”蒙慕的聲音悶悶的,他艱難的移動着被包裹的像糉子一樣的身體,緩慢的邁出門。
道靜看見他這個樣子,笑的好像更開心了些:“我在想,這臺階溼了,你可怎麼睡呢?”
“雨水只不過是一時的,一切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嘛。”蒙慕飛快的接着,轉念一想,皺眉道:“我爲什麼要睡臺階?”
“哈哈哈哈”道靜終於沒忍住,大笑起來。
卻見眼前憑空出現一陣波動,一個嬌小的身影蹦了出來。
“你們兩個……在等我?”
多日不見,鹿箭好像長胖了許多,她話音未落就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兩個人:“我想死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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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靜肩膀痛的一抽,他艱難的抽出手臂,扶着鹿箭的後背免得她跌下去。
一低頭,看到的依舊是她的發頂。
“好啦,別哭了啊。”
“誰哭了?”鹿箭衝着蒙慕大大的做了個鬼臉,又轉向道靜一伸手:“地圖還我,清虛真人要呢。”
道靜從風雷令中幻出帛書,遞了過去,卻在她接到的前一刻又收了回來:“你還要去王屋山?”
“那當然!”鹿箭一踮腳猛的搶過帛書,轉身就跳下臺階:“我一會兒就回來啊。”
一陣旋風帶走了這個綠色的身影,留下臺階上的兩個風中凌亂。
瓊臺的夜空如洗過一般的清透,皎潔的月光下,三個人有說有笑,共賞這劫後餘生的太平光景。
依舊是這三個人,依舊是在這個地方,道靜還記得最開始自己百般算計,想讓他們兩個幫助自己除去三平道。現在想想那些理由太牽強了,難爲他們兩個居然沒有抱怨過。
一個又一個意外的相遇,將自己與他們的命運牽在一起。道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謝天意對他的安排,直到如今,走過一程又一程或通達或艱險的路途,經歷過一次又一次讓人心碎的波折、磨難與離散,闖過一道又一道未知的關卡迷陣,三個人又重聚,讓人覺得這世上的事就如輪迴一般。或許這一次的重聚又是新的開始,道靜清楚一切都還未結束,看得見的敵人隱匿了形骸,看不見的陰謀還在醞釀,它們就在未知某處窺探着、等待着,蓄積着不見血的生死相搏。
明月高懸,夜風和暢,看着身邊的兩個人,道靜的心裡滿溢着無法言喻的喜悅,因爲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了牽掛,有了懷念,有了失落,也有了希望和力量。這種種心情化爲一片坦蕩,他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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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怎麼沒見蛟龍?”蒙慕姿勢怪異的坐在一張竹椅上,啃着多汁的果子,含糊不清的招呼一聲:“我下手很輕的,其實反正他有兩隻角,再多個包應該很習慣啊。”
“嘶!”道靜臉上的安詳瞬間破功:“你不提我還忘了,咱們倆是不是應該好好算算賬?”
“呃……”蒙慕一把拽過鹿箭,擋在自己身前,偷偷的探出半個頭,狡黠的笑着:“我妹子回來了,誰敢動我?”
“沒錯!”鹿箭配合的一叉腰:“除非拿好吃的糖來換!”
“……”蒙慕咧着嘴,不知道是該嚎哭還是該苦笑。
道靜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十分艱難的嚥下去,非常想捶胸。
鹿箭渾然不覺,依舊是一派天真:“我聽說玄逸哥哥出關了?你們可不要騙我哦,這是真的嗎?”
“有這事?”蒙慕驚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很快恍然。
道靜與他對視一眼,緩緩點頭:“和駿之所以沒有返回,就是師尊的命令。堂庭山衆仙雲集,只怕當時師尊也在。”
“真噠!”鹿箭高興的直拍手:“他現在在哪兒啊?”
這句話卻換來了兩人的沉默,鹿箭推推這個又拽拽那個:“你們兩個怎麼不說話,玄逸哥哥回來了嗎?”
“啊哈哈,你猜!”
“討厭!我找雅姨去”鹿箭一跺腳,飛也似的跑走了。
“多久沒這麼輕鬆了?”蒙慕頗爲感慨,但笑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受傷呢?當時沒人跟着你嗎?”
道靜斜睨他一眼:“我爲什麼不能受傷?”
“你這……”蒙慕被這句不涼不熱的話噎的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聽得道靜幽幽的開口:“哈娜的母親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絕望與恐懼的滋味只有親身經歷過才知道’。我受了傷,總算明白了別人受傷的時候有多痛。說實話,當看到化蛇提着我的九卿,劍鋒上沾的是我自己的血,那一刻才真的知道了什麼是害怕,所以我敗了。萬幸的是救回了你。”
低低的話語輕描淡寫,卻讓人心酸。蒙慕悶悶的想,之前說道靜不是長情的人,怕是錯了。對於在意的人和事,他的執着與堅持恐怕連他自己都難以想象。
蒙慕啊蒙慕,區區小妖,何其有幸又何德何能承此重情?
莫名的,他開始不安。腦海中忽然閃現出離開端木家時的那一幕……
“這次救回來,下次說不定又要趕……”
“嘶!”道靜不認同的橫了他一眼:“當時是權宜之計,若非你事事自作主張我又何至於如此?”
“是是是,唉!”蒙慕乖覺認錯:“其實我也知道瞞得一時瞞不了一世,想想我這輩子做的事好像一直都是在彌補……”
他閉目低嘆:“有時候覺得真是累啊!現在你的封印解開了,也回了天台山,我總算是圓滿。”
他艱難的伸出手拍拍道靜的肩,圓圓的眼中滿溢着溫良的笑:“你說過的,福禍相依。化蛇雖然傷了你,可她這一劍卻解開了封印最後一環,也算是歪打正着。不過說起來她纔是最狡猾的,除了劫持你以外,她一件惡事都沒親手做過。所以你幾次三番都沒有殺的了她,我想是因爲她的天譴未到吧?”
“我一度以爲這所有的事都會因她的死而結束。”道靜現在想想仍是頗爲不甘:“可是現在看來她死與不死,事態都已經變得極爲複雜。我們與黑衣人交手之時,和川等人莫名被阻在山外不能趕來救援,這或許就是一個信號。”
“有這事?”蒙慕一驚:“誰這麼大膽子?”
道靜卻閉上了眼,只搖了搖頭。
“是馬明生……”
話還未說完,蒙慕自己噤了聲。不會是他,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這麼做。會這麼做並且有這個能力的另有其人。不過這與自己就沒關係了。
見道靜依舊沉默不語,他寬慰道:“公子不要想太多,這以後的事上仙自有決斷,聽他的安排吧。”
道靜還是不說話,他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
“好啦,不要想了。還是想想以後,下一步有什麼想要做的事?”
道靜卻是緩緩搖頭,悵然道:“我自仙山長大,此前從不知道凡間有那麼多可喜可嘆可悲可憐之事,之前的種種憑一時之勇,雖然有所得卻難抵付出的沉重代價。
“現在看來芸芸衆生又何嘗不是在苦海中浮沉?既不知原因何爲,也不知如何救贖。我等仙家若依舊高居長天不問世事,依舊以自己的好惡決斷殺伐,天道正義豈非成了一句空談?一句笑話?以我的力量或許還不足以改變什麼,但希望可以盡所能爲世間做點滴有益之事吧。”
蒙慕琢磨着這幾句話,似乎對道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有些不敢相信。
“我倒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還是聽你的。公子,那我們……”
道靜深深的嘆了口氣,滿目深情望着羣山之巔籠罩在清輝下的仙宮寶殿,似釋然似遺憾。
“早該糾正你這個稱呼!以後還是叫我名字吧。”他望着蒙慕,許多時日相處的回憶涌上心頭,他的臉上漾開溫暖的笑意:“第一次相遇你救我,第二次換我救你,未曾想竟沒有一天安生的日子。能夠像現在這樣偷得一刻閒在,不得不說蒼天垂憐。其實……我從未把你視做下屬、隨從,我知道的,那樣既是折辱也是辜負。有些話過去沒有說,是因爲我覺得你自然會明白。你與我,如同你說過的,我們是生死之交!”
對着道靜的目光,那清澈到心底的信誓旦旦,蒙慕竟然有些無措,還從來沒有誰同他說過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好似寒冬過後第一場春雨,想流淚。然而看到他領口處刺目的繃帶,整顆心瞬間涼透!他低下了頭,半天才道:“若是當初沒有貿然幫你傳了修爲,你也不會經歷這麼多波折,不怪我嗎?”
“我爲何要怪你?”道靜半真半假的擰着眉,長長的嘆了口氣:“唉!想想若沒有你,我的確是不會有那麼多哭笑不得的時候。”
道靜收回目光,看向他:“然而這段時光足夠精彩,勝過我在仙山安逸閒適的過幾百年。那些經歷,都是我的人生到此爲止最寶貴的體驗。該自責的不是你,而是我。明裡暗裡你已經爲我做了太多的事,再繼續下去我於心何忍?”
“我,我也是爲了我自己,你都知道了?”蒙慕不自然的錯開目光
“等你願意說時可以親口告訴我。”道靜飛速的接下。
看着蒙慕突然瞪大的眼睛,他展顏一笑,眉梢眼角飛揚着神彩:“以往我的決定,你都無條件給予支持。那麼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會相信你。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看着你總覺得你不像是修行的人。我常常會想象,你在這凡世萬里紅塵中,是如何散漫浪蕩來去如風。又是怎樣縱情任性的投身亂局中,去愛去恨,然後忘卻一切,開始下一程。今後,這份自由我還給你。除此之外,也不知道還能再爲你做些什麼。”
晚風拂動竹枝,殘存的雨滴噼裡啪啦掉落下來。蒙慕若有所思緩緩的拂去落在額頭上的水珠,突然笑了:
“啊哈哈,我還真不知道自由是個什麼滋味,聽起來還真有點嚮往。只可惜你是離不開的,不然……”
他的目光柔軟,靜靜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仙人,許久許久。
“說起來啊,天台山哪裡都好,就是愛下雨。我沒有別的心願,等以後什麼時候路過了,便讓我借你的屋檐躲一躲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