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立難安,兩刻鐘後,廳門開了,六姨太走進來。他雖已推測到孫二的同黨是她,可親眼見到,仍是難以置信。
“孫二說,毒藥都是由你調配,你出身青樓,如何懂得這些江湖伎倆?”
“我的客人之中,有一位劍客懂得不少毒物的法門,我出於好奇,向他請教,他毫不保留地全教給了我。”六姨太一改面對鄺靈時的跋扈,神態柔媚恭敬。“或許是我知道有一天幫得上公子,所以格外用心學習吧?”
“你幫我什麼?”
六姨太楚楚地凝視他。“陸公子,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我了?五年前,我被嬤嬤逼着開始接客,那時我總想尋死,有一晚,我看見你和你的護衛翻牆進香思樓的院子……”
“啊,你是那個從來不笑的丫頭?”他總算想起來了,當年那個只有過數面之緣的少女,總是面帶愁容,和眼前美豔的女子截然不同。
“是啊!那時我恥於自己不再是清白之身,對你說我是個在香思樓幫傭的丫頭,你當我是個普通的姑娘,很敬重我,我從那時就偷偷喜歡你,每晚都在期待你來。你來過幾夜便不再出現,但我不曾忘記你……”
“我去那裡是有事要辦,並非特地去見你。”
六姨太咬脣,恍若未聞。“後來我聽說你在江湖上現身,尋找當年的仇人。剛巧李昆買下了我,我知道他是你的仇人之一,就對他下了毒。他很信任我,在我面前說話毫不避諱,我才發現原來趙夫人是他的同夥,她當年假扮貧女,讓你母親收爲義妹,裡應外合,害死你全家,她的奸惡不在李昆之下。”
“原來,姨娘也有分……”他喃道。爲何姨娘造假墓?爲何她見了他總是不自在?原來如此。他與鄺靈在客店中遇襲,他推測那五人是李昆之外的人派去的,卻想不出是誰,現下看來,應該是姨娘差遣的。
他偶爾感覺姨娘不對勁,總是不願深想,不願相信他僅餘的親人之一會背叛自己,沒想到她的所作所爲,比背叛更嚴重。
“陸公子,我爲你殺了兩個仇人,你要如何謝我?”
“若非你此刻解釋,我仍以爲姨娘是親人,這點確實要謝你,但我沒有求你替我殺人,你太多事了。”陸歌巖沉下嗓音。“何況,你還對我的護衛下毒,想陷害鄺大夫,你又要如何解釋?”
六姨太俏臉一白。“陸公子,我對你一片真心——”
“在這世上,我只想要一個女子的真心,那人不是你。”
六姨太嬌軀一晃,搖搖欲墜,見他神色堅決,不爲她美色所動,她銀牙一咬。“我本來希望,你對我有情……看來,是我癡心妄想了。”
“阿衛是我的兄弟,你想殺他,等於想殺我,誰想殺我,我會先一步要她的命。既然鄺大夫在你手上,只要你將她還我,以命抵命,我可以饒過你們。”
“她對你就這麼重要?讓你願意連兄弟的仇都一筆勾消?”六姨太又嫉又恨,冷笑道∶“行,你陪我行夫妻之事,我就說服孫二放過你們。”
“你要我……”陸歌巖不及思索她如何知道鄺靈是女子,便被她的要求震愕住了。
“對,就在此地,就是此刻,只要你陪我一次,我就讓你與鄺靈平安離去。”
見他俊雅眼眸眯起,右手微成擒拿之勢,六姨太搶着道∶“你別想捉住我當人質,我已吩咐外頭的人,若是你捉住我,他們立刻就殺了鄺靈。”
他的手不由得鬆開,看她神情巧笑倩兮。“只要你陪我,我可以擔保鄺靈平安無事,否則你可以殺我替她抵命。”
所以,他必須擁抱這女子,才能救鄺靈?
“何必一臉痛苦?這又不是什麼苦差事,有很多男人想要我,你不想嗎?”
“我不想。”
“但你非得要不可,否則你的鄺大夫就會沒命。你別想拖延時刻,我還吩咐外頭的人,半個時辰內我若是不出去,他們照樣去殺了鄺靈。”
望着眼前美麗絕倫的容顏,陸歌巖只覺厭惡。他不曾刻意爲誰守身,只是沒遇到令他心動的女子,如今才知道被迫抱自己不想要的女人,有多麼噁心。
但他能說不嗎?鄺靈的性命全繫於此,只要他任由這女子擺佈,只要一次……不是已經下定決心,爲了她,他什麼都能忍?
“那麼……陸公子,你是答應了?”
他冰冷的眼神掃向眼前媚麗容顏。“實不相瞞,我不曾與女子燕好,不太清楚該怎麼做。”
“不要緊,我懂的,絕對夠我們兩人用。”六姨太柔膩淺笑。“請你過來,替我寬衣吧!”
他只想一掌打得這女子香消玉殞,卻得依言走到她面前,但雙手遲遲不動。
六姨太伸手解他腰帶,他費盡全身之力,才阻止自己推開她。
“完事之後,我會殺了你。”她柔荑爬上他胸膛,像熟練歹毒的蛇,濃濃的屈辱隨之而來,他怎能接受這種事?他怎麼對得起鄺靈?他不能接受自己於這女人……
“死在你手上,我也甘願。就算你殺了我,我們終究有過肌膚之親,你不會忘記,鄺靈也不會,她是個醋罈子,你們之間永遠會有芥蒂。”
換言之,這女人得不到他,就要將他與鄺靈毀了?他悚然,不,他不能讓事情演變至此——他手腕一翻,扣住六姨太纖手,將她扯開。
六姨太無法掙脫,嬌笑道∶“陸公子,我說了你別想拖延……”她擡眼望向陸歌巖,忽然放聲驚叫。
他竟七孔流血,俊顏佈滿紫黑色血跡!
“我怎麼……”陸歌巖只覺臉上一陣溼熱,伸手一摸,摸到滿手污血,他猛地頭暈目眩,全身力氣不斷流失,四周景象都在旋轉。
他搖搖晃晃,身軀一軟,便倒了下去。
地窖內暗無天日,兩名漢子在外看守。鄺靈縮坐角落閉目養神,直到一陣雜沓腳步聲由遠而近。黑暗中,柔軟的脣彎起一抹笑弧。
轉眼間,孫二與六姨太沖入地窖,還有兩人擡着昏迷的陸歌巖。
油燈照射下,鄺靈向被放在地上的陸歌巖望去,他似乎昏迷了,滿面血污,血已止,但他雙眸緊閉,臉色極爲可怖。
她面色漠然,彷彿無動於衷,在場衆人之中,唯有她清楚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星眸掃到他身上,他的腰帶不見了,衣衫凌亂……她的心銳利地抽痛。
“你對他做了什麼?”六姨太氣急敗壞地尖聲問。
“我做了什麼?”鄺靈單手托腮,柔聲道∶“我剛剛纔說過,我不喜歡有人碰我的東西,你怎地立刻就忘了呀?”
“你……你因爲不願他與我燕好,就殺了他?”
鄺靈粉脣彎起,輕輕地笑了,聲如銀鈴,昏暗的油燈光下,清秀小臉陰柔詭秘,邪魅更勝陸歌巖。她明明是個弱女子,神情卻讓衆人毛骨悚然。
六姨太倒抽口冷氣。“你快救他!”
“我幹麼救他?”鄺靈起身,忽然一腳踢在陸歌巖肩頭,接連踢了幾腳。“他被你碰過,已經髒了,髒掉的東西,我就不想要了。”
陸歌巖並未失去神智,只是全身僵直,不聽使喚,她這幾腳踢在他肩頭穴道,他身上閉塞之感立刻大爲減輕。她是在救他。他閉眼,繼續假裝昏迷。
孫二忽道∶“不必救了。我剛派人搜過他房間,已經在一隻皮囊中找到橫山密書,他已經沒有活着的必要。”他本就厭惡陸歌巖,得知六姨太迷戀這男人,更想殺他。他瞧着鄺靈,手按腰刀。“既然他要死了,留着你也沒用。”
“孫爺殺我之前,請你與六夫人按自己小腹,瞧瞧有什麼感覺?”
兩人不明鄺靈用意,但還是依言按住小腹,一按之下,腹部陡然劇痛,兩人同時變了臉色。
“我對兩位下了七日散,六夫人精通此毒,就不須我多作解釋了。”鄺靈笑吟吟道∶“夫人這麼愛用七日散,自己沒試過滋味,豈不可惜?”
六姨太美顏慘白,見孫二茫然,她道∶“這……這是我下在李昆和趙夫人身上的毒物,這毒隨下藥的人千變萬化,非下毒者無法自解……”但不可能啊!她早知道鄺靈懂得用毒,小心提防,怎麼還是着了她的道?
“六夫人想必大惑不解,你嚴密防備我,怎麼還是被我暗算了?我也知道你防着我,所以我向孫爺下毒,當你倆燕好之際,他身上的毒自然就過給你了。”
“不可能!七日散不是這樣用的!”六姨太尖叫。
“所以我說,在我面前,你還不配說擅於使毒。”鄺靈微笑,星眸冰冷燦爛。
“你一心想要陸大哥,孫二爺只是你利用的棋子,就算我殺了他,你也無所謂吧?你根本沒提醒他要小心我吧?因此我要對他下毒,比吃飯還簡單。”
“不是那樣!”六姨太驚叫,見孫二面色鐵青,她急道∶“我、我以爲你從她箱中偷藥時,便知道她會用毒,自然有所提防,所以纔沒有……”
孫二瞪着鄺靈。“你到底是誰?”
“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當世鼎鼎大名的鄺神醫的獨生孫女,鄺靈是也。我爺爺聲名遠播,我卻沒沒無聞,你知道那是什麼緣故?因爲我爺爺活命無數,人人傳頌他的恩德,可是和我交過手的人全都死了,所以江湖上從來不知有我這號人物存在。”
陸歌巖感到一陣涼意,不難想象孫二與六姨太如何驚懼。
孫二首先恢復鎮定。“好,你把解藥交出來,我讓你平安離府。”
“好呀,我也正這麼想。”鄺靈將左手衣袖扯下。“我將解藥浸在這片衣袖上後風乾,你們將這片衣袖拿去熬煮後,將藥汁服下,放心,我保證分量絕對足夠解毒。不過,解藥只有一份,你們有兩人,誰要?”
孫二與六姨太同時伸手,又不約而同相望一眼。
陸歌巖微掀眼皮,只見兩人僵持不動。這一手玩得很毒,不論是哪一個拿到解藥,另一個必定懷恨在心。這妮子一出手就將仇恨轉嫁於旁人,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如此心機,委實可怕。
“小媚,你服解藥吧。”孫二縮回手,但雙眼仍望着解藥。他是男人,和女人拉扯爭奪的醜態實在做不出來,但心中已然起疑。他對這女子一片真情,她竟沒隻字提醒他防範鄺靈,難道真如鄺靈所言,她是在利用他?
六姨太長嘆口氣。“孫郎,你服解藥吧,我是個苦命女子,本就不幸,你還有大好前途,犯不着在此送命。我知道你愛我,爲你而死,我無憾。”她是以退爲進,孫二身有武功,她要搶是搶不贏,只能賭孫二對她的迷戀。
“好吧,我就不辜負你的心意了。”孫二一把搶過衣袖,轉過頭不瞧她一眼。
看着六姨太震驚怨毒的美顏,鄺靈輕聲道∶“夫人永遠別忘了今日,在生死交關之際,孫爺拋棄你,只顧自己活命。”
“你別胡說!解藥是小媚自己讓給我的!”孫二脹紅面孔。
挑撥的目的達到了,鄺靈嘻嘻一笑。“夫人別心急,我當然準備了第二份解藥,不過要等我安全脫身後,才能給你們。孫爺趕緊去服藥吧,這毒不容易解,服藥之後需靜臥一個時辰休息,否則毒性散入全身,我也救不了。”
她轉向六姨太。“就請夫人替我準備馬車,送我與陸大哥離開吧!”
六姨太命人送孫二回房,再讓人用擔架擡了陸歌巖,前往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