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最近一直加班……頭兒對我很器重……剛買了雙新靴子……嗯,我正在準備考會計證……杆子又出差了,這次是出國呢,要去很久。”小雅用手擰着餅乾屑,把它們擰得粉碎,一邊信口開河。媽媽在那邊急迫地嗯嗯着,滿意地嘆息,有時追問一些無意義的細節,一邊穿插着別忘了吃早飯、注意早晚添衣服之類的廢話。唉,這樣的對話,也許是可以製作成統一格式的錄音吧,供無數對長年分離的母與子、父與女之間反覆地播放,反正都大同小異,反正這就是他們的親骨肉關係,既親熱又寒酸,到處都是這個樣子的。
胡文倫進到他自己的房間繼續做衛生。當然,他一定聽到小雅電話了,知道她是胡扯。不過無所謂啦。小雅站起來,轉到書櫃前,抽出一本,打開,是初三化學,又抽出一本,是高二語文書。如此再三,發現整個書櫃裡竟然排的都是教科書、或是參考書,書裡邊角處畫滿頭戴盔甲、身背長槍的小人人,小雅翻到印刷時間推算下,這些“傑作”的作者比她大上五六歲左右。她看得有點發笑,又有點傷心,想起她小時候喜歡畫古裝女人,畫大袖子與水蛇腰。唉,不能想,真不能想這些事啊,那時候,總以爲上大學找工作了會多麼牛B多麼了不起呢。
冷不防胡文倫突然從房間裡竄出來,很不客氣地從她手裡搶走書:“放好放好。不要弄亂。”
有什麼稀奇呀,小雅轉身往房間走,可胡文倫急忙忙地整理好書,卻又想要攀談似的,緊跟了她兩步:“噯,你這個歲數,現在,都看些什麼書呀。”
“我不大看書。有空刷刷微博。”小雅翻翻眼睛。
“……微博。都在玩微博。”大概見小雅的眼神有點不屑,他忙點着頭:“我知道的,每個人每時每刻做什麼想什麼,都可以告訴所有的人。”
“差不多吧。”小雅敷衍道,一邊準備出門。她的微博原先有12個粉絲,現在變成11個,她把杆子拉黑了。她關注的則有1054個。實際上,她有點仇恨微博,它那麼那麼的火熱,反而越看越讓她渾身發涼,孤獨得血液都快凍住了,好像被扔在了北極。
出門時回頭看看,胡文倫仍倚着書櫃,半張着嘴,顯出既嚮往又有點迷惑的樣子。
因爲不挑不揀,小雅很快接到一份超市促銷的短期工,推銷多維快衝麥片,與另外兩個姑娘倒班,輪流在西城區的六個超市做活動,上班的時間像是跳格子,完全沒個準兒,有時早上六點就走了,有時睡個大半天,有時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她想,在胡文倫看來,自己大概像個女鬼一樣地出沒無常吧。
而他本人的作息,則像個機械齒輪模子,到幾點了就咔嚓一聲,把他往前推一步。他每日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約定的時間準時發生。牙膏、毛巾永遠用一個牌子。電視只看卡通世界。星期一吃青菜,星期二土豆,星期三南瓜,星期四雜糧。每週前三天穿青色套頭衫,後三天穿灰色長袖,而星期天,他則會套上一身明顯嫌大的、磨損得很厲害的舊運動服。看看,人老了就是刻板而古怪。
同樣古怪的是,不論做什麼事,他都會嘟囔着旁白一番:我小個便。我吃根香蕉。我洗澡去了。甚至包括起身、坐下等等,像在做直播解說,總要交代、知會一下。開始幾天,小雅在房裡聽見,都會急忙跑出來應承,卻見胡文倫自顧耷着眼皮並不理會,見她突然出現,反而有些惱怒,嘴脣張在半空中停半秒後,又固執地把他的自我預告重說一遍。小雅後來也想通了,就當他是在做一個粉絲爲零的微信吧,跟她也是差不多的。
他那枯樹皮般的面具臉,小雅現在已經很習慣了,知道這是帕金森症的症相,不過,這影響到她對他的態度,她跟他講話總是相當簡漫,甚至有點故意的刺激他,想逼他快點露底。毫無疑問,這位胡文倫老先生必有哪裡變態,只不知具體是哪一種花樣。她真是巴望他快點發作,像硫酸一樣趕緊地倒入她這本就腐蝕的生活吧。
有時候,很晚了,小雅從超市回家,手裡提着快要過期的打折麪包、買一贈一的酸奶,三步並做兩步地爬上堆滿舊物的樓梯,走得還挺歡快,可是,另一個自己卻沮喪得真想一下子癱到地上去,如被踩死的蟲子那樣滾動着抽搐——她清楚,這樣一天天裝模作樣地打着零工,也知道餓,也吃吃喝喝,夜裡也做夢,偶爾還塗點脣膏,可這晃盪蕩沒有根沒有葉子更沒有花的日子算個什麼!隨時都可以啪地一下折斷扔到樓下。
3
大約到小雅住進來的第三週,星期日,她有半天的休息。胡文倫終於算是現出點兒原形了,可惜,一點新意都沒有——他偷看小雅睡覺。
她突然醒來,從一個夢中,這個狗屁的夢裡,她抽瘋似的跟一個男人好上了,那男人連臉都看不清,只是一邊挖着鼻孔一邊嘻笑着跟她表白,小雅則感激涕零地拼命點頭表示接受。然後,她醒了。她沒有立刻睜眼,而是先聽聲音,聽胡文倫在外面的動靜。照以往的經驗,他若哼哼着在刷牙,那才凌晨五點半。他艱難地起身一邊宣佈他要大便,那就是六點一刻。要是他在放水洗衣服了,那就快九點了。
小雅仔細聽了聽,莫非才半夜,怎麼那麼靜啊,不對,不是靜,是怪。她把眼睛張出一點點縫,像房間的小門縫兒一樣。她小時候常這樣,媽媽發現不了,發現了也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呀,睫毛真濃啊,咱姑娘長大了一定會漂亮的。是啊,可能也算漂亮了吧,要不然胡文倫不會挑剔地回絕掉前面五個,而讓她進了大門,並且最終這樣坐在牀前、直愣愣地盯着她吧。
穿着舊運動服(星期日服裝)、乍一看似乎顯得年輕了一些的胡文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這在他的日程表中是從來沒有過的安排。小雅的第一個反應根本不是怕,而是對時間的困惑,他把這樁事安插在日程表上什麼地方呢?
“現在幾點?”她完全睜開眼,平淡地問他。她覺得沒有理由尖叫,畢竟他只是坐在那裡而已,再說,就算剛纔她睡着的當兒,也就只有夢裡那個挖鼻孔的男人碰過她。
猛然聽到小雅問話,胡文倫簡直不像是“帕金森”了,他膝蓋打直、一下子站起來,手裡還拿着雞毛撣子和抹布,這麼說是八點了。這一覺睡得不賴,小雅坐起身,想仔細欣賞胡文倫的表情,當然,他還是沒有表情,只是嘴脣有點抖,他開口講話,甚至有些凜然:“不要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子的。”一邊講一邊就僵直地邁着小碎步出去了。
“那是哪樣子?”小雅加件外套,緊追着他就往小客廳了。好極了,蓋子掀開了。她想起以前看過的日本片,有些老男人偏就喜歡女孩穿過的“新鮮”內衣,有的是喜歡拍點局部小照,有的喜歡看女孩穿絲襪脫絲襪的動作,正事兒反正幹不了,就衝這些邊邊角角的淌淌口水。
胡文倫不理會,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繼續四處搗鼓來搗鼓去做着他的衛生。
“您,今年多大了?”小雅客客氣氣地問,一邊拿出牛奶和麪包。她把牛奶倒在碗裡,像貓一樣,伸着舌頭舔着,發出叭叭的聲音,她從小就愛這樣,媽媽老說她是饞貓投胎,後來跟小杆同居,他卻總嫌這吃相難看。胡文倫看來也注意到了,他一點點轉過身,直愣愣地瞧着小雅,緊緊盯着她伸長的舌頭,露出一副驚喜的、貪婪般的樣子,但是很難說是不是色情的那種貪婪,莫非他喜歡女孩子的舌頭嗎。小雅縮回舌頭、停下舔奶:“我問您呢,您今年多大了?”
胡文倫倒也不臉紅,有點捨不得似的,轉回身重新背對着她:“六十二。”真是的,才六十二呀!看他那暮氣沉沉、了無生趣的樣子,該是七十二纔對。也許人老到一個程度,都差不多吧。小雅曾遠遠看見他房間裡有張放大的黑白照,應當是亡妻吧,可能去世已久,模模糊糊不太清楚。想想他這麼孤零零的,就算有點變態,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您這身上,是兒子的校服?”
“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兒子?”他繼續背對着,可那聲音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皺了起來。
“傻子也看得出。”小雅重新舔起牛奶。房頂的掛曆紙飛機不算什麼,她還在衣櫥頂上發現一隻薩克斯,有一陣子,高中男生可流行玩薩克斯了。當然還包括客廳那一書櫥的教科書。
“我兒子……真算起來,比你大六歲。以前他在家,跟你一樣,早晨起來,總愛半閉眼睛舔牛奶,叭嘰叭嘰的。”
“現在在哪兒?跟我一樣,也離開家了,嗯?”
“現在?經常有人問我這問題呢。”胡文倫輕輕地自語,想了一會,鄭重其事地轉過身來,沉吟着說:“有可能,是在西昌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做科研,那裡有規定,不能回來探親。還有一個可能,他到新西蘭留學了,然後就定居在那邊,都找女朋友結婚了。你看我兒子是哪樣?”
這話怎麼理解啊,他們音訊不通到這個地步?小雅看看他,覺得他胳膊和腿都短了幾分似的,或是螺絲扭錯了,哪裡有點不對勁。他也瞪着小雅,死死瞪着她的嘴,好像她的答案就是一個重要的選擇,而這個選擇正會決定他兒子的真實命運。
小雅沒有替他選。她冷不丁突然走神了,又想到了媽。就算每週一個電話,她們其實也是音訊不通的,她不知道小雅到底算是在廣告公司打字、倒茶呢,還是在超市裡請人品嚐美味多維麥片;是在跟杆子談婚論嫁呢還是寄居在一個變態老頭的洞穴裡。這樣的事情,真不能怪誰,道理也簡單,爹孃老子的,不都是一個孩子嘛,總得“出去混”的,混得好自是好、年年榮歸故里,反之就不大好交代、索性就不交代、則近乎生死兩茫茫。所以小雅十二萬分地理解胡文倫的兒子——說不定,他現在也困在某個潦倒的角落裡吧,這老頭兒還幻想得那麼美!
“你說我兒子哪一樣好些?”胡文倫不甘罷休,還在盯着她問呢。他已經把撣子抹布什麼的整整齊齊放到一邊,人端正地坐下來,好像這是個大可以長談一番的話題。
“那就西昌吧。”小雅一揮手說,“飛船昇天什麼的,直播鏡頭不是會掃一掃科研人員嘛,說不定你還能從電視上看到他幾眼。”
“從電視上看到他……”胡文倫慢慢地重複着這句話,平板的臉仍然像蠟像般紋絲不動,可是真奇怪,小雅看着他,分明感到他整張臉像起了油鍋似的,能聽到“滋拉”一響,五官扭轉成一團,他膽怯般地把目光移到電視上,電視套着罩子呢,他卻活像是真看到他兒子似的,眼睛驚慌地一下子彈開去。
小雅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想要他談這個:“其實我可以理解的,您剛纔,在我牀前看我。”
胡文倫低下頭,好一會兒,都那樣低着頭,小雅也不吭聲,只等。他重新擡頭,那張紋絲不動的老臉,悲哀得真像要流淌下來似的,連小雅都看得怔住了。也許她不該這麼緊盯着不放。
“我很想我兒子。”他語調很謹慎,好像在對法官呈堂證供。他把運動褲上的褶子抹平:“這個,是我兒子的校服,13中的。以前老伴還在的時候,她不肯我穿兒子的衣服,一穿就要吵架。她一走也就沒人管我了,不過得省着點,我只到星期天才穿一下。穿上他的校服,我心裡似乎好過多了,就好像,他在我邊上兒似的。”胡文倫有些害羞般地一笑:“我剛纔其實沒有看着你,我在看我兒子,他小時候,就賴在被窩裡,每天早上都是我喊他起來。真的,我剛纔真是在牀上看到他了。”
小雅有點想笑。雖然他說得那麼可憐,可她還是想笑——胡說什麼呢,他這樣就能看出他兒子來?
胡文倫站起來,走到房間裡,不知從哪裡抱出個鐵皮盒子,原先是裝餅乾的,他怪小心地打開,裡面是一堆看不清眉眼但仍然神氣活現的小錫兵,略有點風化,邊邊角角的已經鈍了。“這也是我兒子的,每天晚上我都摸摸他們。小時候,他也是放在牀頭,每天睡前都玩上一通。”他把手在房子裡四處指了指:“這裡,每樣東西,都跟他當時離開家時一模一樣。他要回來的話,都會熟悉得不得了。你看,連那個高壓水瓶,壞了有八年了,我都沒有挪,還擺在原來的地方,他小時候,個子剛能夠得着水瓶,就會替我倒水啦。”他態度莊重地拿起沙發邊上的檯曆本,頗爲自豪似的:“包括這個,都還是他離家時那一年用的,我沒有換過。”原來是這樣,小雅記起來了,怪不得她剛來那天發覺日期不對。唉,這老傢伙,沒治了。
“不,有樣東西,變了。”小雅不客氣地插嘴。
“什麼?是什麼?”胡文倫驚慌了,可憐巴巴地四處看。
“多少年了,你不見他?”
“十一年零三個月。”他嘴裡機械地答,繼續往房裡四處打量,明顯有點焦躁起來,小雅簡直擔心他會不會馬上發起瘋來把她撕碎。不過那也沒關係,她不會怪他。
“你自己啊,你變得不一樣了!你看你都乾巴成這樣、僵硬成這樣,估計你兒子回來會認不出來的。十一年呢,也真夠意思的。”小雅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刻薄。可能是胡文倫剛纔的話讓她心裡突然好一陣不舒服。她想起畢業後難得的幾次回老家,每次回去後都十分沮喪、甚至脾氣都變爆了:家裡一切都那麼醜、舊,灰濛濛的,尤其是媽媽,她又癟又矮,討好般地總圍着她轉,她一見媽媽那樣就很想發火。
“我?我?他會認不出我?”胡文倫簡直像要喊出來似的,他邁着帕金森的小碎步走到衛生間去,前傾着身子像女人似的把臉貼到鏡子上,語氣斬釘截鐵,“不會的。我跟你說,我每天都跟我兒子說話呢,我每樣事都告訴他,我戴老花鏡了,我拔牙了,我頭髮禿了,我血壓有點高了,我連每頓吃什麼、每天穿什麼都跟他說的。他就像在我旁邊一樣,絕不可能認不出我的。”他自欺欺人地離開鏡子,堅持着他的樂觀:“你不要亂講,他可是我兒子哎。好了,君君啊,我要洗衣服去了。”到這最後一句話,他已經恢復了平常的調子,一邊按部就班地放水泡起他的老頭衫——小雅看看掛鐘,的確是到洗衣時間了。
哦,原來他每天那些嘟嘟囔囔的是跟他兒子、一個叫君君的,在說話、做微博直播呢。小雅仰脖子把牛奶喝光:這早飯算是吃完了,談話也草草收場,明明他是有破綻在她手裡,怎麼繞來繞去都是談他兒子?
4
小雅的手機從來不響,賣保險的或打錯的也沒有,偶爾只有促銷代理那邊通知她調班什麼的。翻看QQ或私信,也總是一片空白,孤獨就像石子,在無邊的日子裡踢來踢去,連個回聲都沒有,有時她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活於這人間。
了不起的是,她仍堅持每週一次往家裡掛電話,她把房間門關上,事先想好各種臺詞與語調,裝得不耐煩的、哼哼嘰嘰的。媽媽也真是好糊弄,這就是了不起的被紅布蒙上的母愛吧,對自己的孩子總有一種癡心而固執的崇拜似的。也好,能讓她高興一天算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