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彤彤一起離開梅高鳳家時,已經天色向晚了。夕陽的餘暉僅透過低垂的雲層灑下幾個光團,若明若暗的讓人覺得它也將謝幕了。而那穿透衣服並進而侵入皮膚、沁入肌骨的晚風則昭示着春寒料峭。
一向感性的許彤彤早已經陪梅高鳳的父母哭成了淚人兒,這時還忍不住在抽泣。陳焉多少了解她的感情世界,知道她由梅高鳳極不如意的感情生活聯想到自己感情生活的極不如意,在常人都不免產生的痛失好姐妹的憂傷外,還多了一種“兔死狐悲”的自憐自艾。陳焉不由得摟住她瘦弱的肩膀,想讓自己的熱量通過手掌的輕輕摩挲傳輸入她體內,幫助她驅散內心的愁雲恨霧。
許彤彤與陳焉同年,三年前也已經晉升爲教授了。在國內新聞學界雖然還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但舉凡她參加的活動,已經不可能“水波不興”了。她的性格不及陳焉豪放,卻也算得上開朗、樂觀,而且思想新潮,善於交際,人脈很廣。人們總是喜歡以偏概全,看到身邊個別女博士行爲稍有些刻板、性格略有些孤僻,便以爲所有的女博士都是這樣,於是便把她們劃歸爲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種人”——稱她們爲“第三種人”的意思,無非是說她們“另類”。在陳焉她們看來,這即便不是故意歪曲的話,至少也是一種遠離真相的誤解。實際上,女博士中的絕大多數都熱愛生活,心態陽光,在爲人處世和待人接物方面不僅沒有任何乖張之處,而且往往還表現得更爲大度、更爲包容。除了梅高鳳因爲性格的原因平時不太願意敞開心扉外,其餘的俱樂部成員在圈內人聚會時還是樂於相互傾訴、相互慰解的。只不過有時曲高和寡,與文化背景、工作背景有較大差異的人交集時,難以找到共同語言;在另一些場合又有點自視清高,不能完全做到隨俗入流。這就不免讓某些人覺得她們有點另類了。後來,陳焉她們之所以欣然接受“第三種人”的稱謂,並不是真的覺得自己這個羣體多麼與衆不同,而多少有些自居另類、抗爭世俗的意味。就陳焉、許彤彤她們平時的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而言,其實一點也不另類。
因爲都是教授、博導,陳焉、梅高鳳、許彤彤三人在一起的機會比較多,而她們確實也聯手演繹出了一段“三人行”的現代佳話。在氣質上,許彤彤更接近陳焉,而不是梅高鳳——當然,她的前衛打扮,又是陳焉不能望其項背的了。但是,在愛情婚姻問題上,她卻與梅高鳳更爲相似——都有着難以言表的不幸。
其實,許彤彤迄今還沒有走進婚姻,還屬於世俗所謂“大齡剩女”。以她條件之優越,應該具備尊稱其爲“齊天大聖”的資格了。不嫁的原因,不是沒人追求。恰恰相反,追求她的人至少可以編一個“加強排”,其中包括一些喪偶或離異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及有影響的新聞媒體的總裁。有的甚至就是爲了能得到她的垂青而離異的。她也不是對這些追求者一概加以鄙視。不!用世俗的標準看,連她自己也覺得有兩位還是與她很般配的。然而,她的芳心已經沒有空間裝下這些時代精英了,哪怕只裝下一位;所有空間都已經被她研究生時代的導師趙庭鬆教授佔得滿滿的,沒有留下一點點縫隙。所以,雖然未婚,她卻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名花無主”。早已有主了!只是這個主人是別人的丈夫,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來採摘這朵名花了。
這樣看,許彤彤的不幸與梅高鳳又有些不同了:梅高鳳是婚姻的不幸,而許彤彤是愛情的不幸。梅高鳳是所嫁非人,許彤彤則是所愛非人了。然而,愛情它難道是可以自主的嗎?許彤彤並不想愛上他,因爲她有理智,有道德的底線,也有現實的考量。但最終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
追溯起來,早在本科生階段,許彤彤就對趙老師心有所動了。心動的原因,她多次拷問過自己,卻怎麼也說不清楚。是他的課上得特別好嗎?他的課確實挺吸引人的,但課比他上得好的老師還有。他的課邏輯嚴密,思想深刻,信息量大,表達卻不夠生動。就像一道用材考究、營養豐富,但缺少必要的色香味的菜餚,過後纔會意識到它的名貴以及對身體的滋補功能,當時並不覺得它特別可口。那麼,是他坎坷的青年時代的傳奇經歷打動了自己嗎?像他這樣出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老師哪一個沒有經歷過時代鉅變所帶來的震盪,沒有一段浸透了人生五味的奮鬥史呢?哦,是不是因爲他風度翩翩,不失爲一個老帥哥?他舉手投足的確散發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也稱得上儀表堂堂,但畢竟過了“白馬王子”的年齡了,腹部已微微隆起,顯示了多餘的脂肪的累積,何況她的生活圈子裡本來就不乏帥哥俊男?總之,這些都足以給她留下好感,卻還不能使她心動。也許真正讓她心動的還是他對“糟糠妻”的不離不棄、恩愛如初。
許彤彤剛進入這所大學的新聞系讀書時,就聽說了趙庭鬆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沒有文字記載,卻在一屆又一屆學生中口耳相傳,成爲不朽的校園經典。有好幾個版本,許彤彤比較信奉、並曾得到趙庭鬆默認的一個版本是:
十年動亂時期,趙庭鬆的家庭幾乎在一夜間遭遇滅頂之災。曾經擁有老革命、老幹部身份的父親鋃鐺入獄,母親承受不了永無休止的遊街示衆的羞辱而精神失常,而趙庭鬆自己則作爲“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來到遙遠的北大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是一段無比艱難的歲月!幸虧他身後有一雙默默注視着他的深情的眼睛。這雙黑如點漆、不沾一星灰塵的眼睛屬於房東的女兒、他後來的妻子張玉蘭。
儘管張玉蘭利用一切機會向趙庭鬆展示她農家女兒的淳樸、善良以及對他的無微不至的關愛,趙庭鬆起先卻沒有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一點也不像舊時淪落不偶的世家子弟在虎落平陽之際,總會對適時送來飯菜的漂亮村姑心存感激地多打量幾眼那樣。他並不想終老於這窮鄉僻壤。使他開始轉變態度的是他春節後由北京探親歸來的那個夜晚——
父親出獄了,但仍處於監管之中,恢復工作遙遙無期。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根本無法自己料理生活。歸途中的趙庭鬆滿懷憂慮。北京到這個縣的火車每天只有一趟,抵達的時間是深夜一點,而從縣城到趙庭鬆插隊落戶的屯子還有幾十裡地。偏偏火車又晚點了兩小時。所以走出車站時,面對漫天風雪,他的心情比當年因得罪高衙內而被充軍發配到山神廟的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還要糟糕。忽然,他聽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循聲一看,張玉蘭正在不遠處向他揚起沾滿雪花的笑臉,而她身邊停着一輛雪橇。他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回答帶有幾分平時不見的嬌嗔:“我怎麼不能來?”他又問:“那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她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我就是知道嘛!因爲我能掐會算唄。”過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趙庭鬆才知道真相:她估摸着他快回來了,便每天趕着雪橇去縣城車站等候,在哈氣成冰的日子裡一等就是幾個小時,一直等到第五天凌晨,纔在人羣中看到他疲憊的身影,而那時她自己已經快要被凍僵了。
那以後,趙庭鬆每當看到她,心裡總會涌起一股暖流。北大荒的日子冗長而又單調。同來的知青陸續招工或參軍走了,只有他因爲父親的歷史問題還沒有解決獨自留在這兒。就像林沖當年也不免買醉一樣,那個狂風肆虐的冬夜,他終於酩酊不起了。醒來時,滿地嘔吐物的屋子已被收拾乾淨了,一雙粗糙而又溫柔的手正在替他擦洗。不用說,這又是張玉蘭。內心充滿激憤與不平的他使勁攥住她的手,連聲悵問:“爲什麼我的命運會這樣?”他不斷加力,她疼得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鬆開時才發現她的手已被攥得變了形,差點骨折了。
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便試着給報刊電臺投稿。但那時所有的稿件都要進行政審,這樣,他嘔心瀝血撰寫的文稿又只能明珠投暗了。當他收到第三十封退稿信時,他真的絕望了。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流經屯子的大河邊,心如死灰。就在他準備“舉身赴清流”時,一直悄悄跟蹤着他的張玉蘭在身後死死地抱住了他,貼着他的耳朵羞澀地說:“你不是什麼都沒有,至少還有我呢!”
他們很快結婚了,第二年兒子呱呱落地,第三年就改變乾坤、恢復高考了。趙庭鬆一舉考上錢江大學。臨別前的那一夜,纏綿過後,她依偎在他懷裡,一邊擦去他臉上的汗水,一邊叮囑他:“這裡的日子太苦了,你走了,就別回來了!我會把兒子養大的。”說這番話時,她是笑着的,卻笑得有點苦。就在這時,他內心作出一個決定:“這輩子一定與她長相廝守!”
他果真做到了。畢業留校後,他馬上把張玉蘭母子接到了這個城市。每天晚飯後,學生經常能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在校園裡漫步。他越來越有學者風度,儀表非凡;她卻依然臉色黝黑,渾身散發着鄉土氣息。有的學生不免在身後指指點點。他發現了,卻不以爲意,每天照樣領着妻兒出來欣賞校園風景,久而久之,這本身也成爲校園裡的一道頗具觀賞性的風景。
許彤彤是讀大二時看到這道風景的。也許因爲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特別推崇純真愛情的緣故,感動之餘,她覺得自己對這個男人竟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從心有所動到心有所屬,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本科畢業時,她具備了“保研”的基本條件,便報名參與遴選。後來聽說因爲名額有限,要從報名者中淘汰三個人,而她就是三個人之一。淘汰的理由是她公開發表的文章數量較少。是趙庭鬆老師去學院辦公室爲她力爭,反覆強調她的學術潛力與發展後勁,爭辯的過程中,這個人們心目中的謙謙君子還前所未見地拍了桌子。學院終於讓步了。但這一過程,趙老師卻從不對她提起。聽說後向他求證,他也矢口否認。這是她最終對他心有所屬的一個重要契機。
研究生和導師之間是可以雙向選擇的,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趙老師。這下子接觸多了,瞭解也多了,趙老師的道德文章越來越讓她折服,她那顆從來沒有人叩開過的芳心一點一點地向趙老師身上轉移,最終就完全屬於他了。但她從來沒有向趙老師表白過,不是缺乏勇敢,而是她知道趙老師對師母情深似海,又是衆人眼裡“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道德楷模,絕不會給她插足的空間。即使他對她也懷有同樣的情愫,也會努力加以剋制,不可能越過雷池半步。於是,她也只有竭力剋制了。她一度甚至想扼殺內心的這份不道德的愛,儘管它並沒有衍生爲任何不道德的行爲。但它卻如同燒不盡的野草一樣,越是清剿,越是茁壯成長,她只有徒籲奈何了!在這過程中,她不知拒絕了多少條件優越的追求者。她本來也想從中選擇一位牽手走進婚姻殿堂,那樣也許可以慢慢將心收回來,但披上婚紗的那一刻,她又後悔了,因爲她實在無法將趙老師的影子從心底抹去,哪怕在與對方溫存時,內心呼喚的也是趙老師的名字。這太可怕了!這對未來的丈夫太不公平了!既然如此,還是選擇單身吧。這與其說是爲趙老師苦守,不如說是爲了捍衛自己內心的安寧,爲了活得坦然。
讀完博士,許彤彤也留校了。這時,趙老師的妻子卻在自己精心照顧的丈夫功成名就之際病倒了。病情很嚴重:肝癌後期。這以後,住院,開刀,化療,能用的醫療手段都用上了,趙老師也始終陪伴在生命垂危的妻子身邊。除了第二天有課時請醫院的護工守夜外,其餘的漫漫長夜,他都與妻子相依相偎,因爲他知道妻子已經來日無多了,而他欠妻子的又太多了!短短几個月,他彷彿蒼老了二十歲。因爲回天乏術,妻子很快走了。趙老師久久不能從悲痛中掙扎出來,更加形銷骨立。許彤彤心疼至極,卻不知何以安慰。一天,當趙老師當着她的面潸然淚下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空前勇敢地將他輕輕摟住。他卻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並說出一番讓她頓覺終身無望的話語:“請原諒,我已經沒有辦法接受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了,哪怕是你這樣的我真心喜歡的女人!她臨終前,我給她讀過元稹的《遣悲懷》,還給她解釋過篇末的‘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兩句,雖然她竭力反對,我卻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諾言。”當年在上《大學語文》課時,許彤彤也讀過這組悼亡詩,知道它是古代悼亡詩中的翹楚之作,最後那兩句是自比爲“鰥魚”,“鰥魚”的眼睛始終是睜着的,“長開眼”就是以“鰥魚”自誓,也就是以後終身不娶的意思。許彤彤明白趙老師的心跡了,雖然老師的決定讓她意識到今生已經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但老師說出的“真心喜歡”四個字卻如同“石破天驚逗秋雨”,讓她激動得熱淚盈眶,頓然覺得多年的苦戀終於得到了回報,儘管它只是一句相當含糊、且永遠無法兌現的表白。這就夠了!此生有這四個字陪伴,夫復何求?!
這些,許彤彤都沒有隱瞞陳焉等姐妹。在陳焉眼裡,如果說趙庭鬆不失爲情聖的話,許彤彤也稱得上是情癡了。但也有不理解趙庭鬆和許彤彤的想法的。古典文學博士李懷璧在感嘆唏噓之餘,就對許彤彤說:“可憐啊可憐!你的趙老師竟然被元稹老兒忽悠了!你們去查查唐代史料就知道了,這個老滑頭雖然在詩中信誓旦旦,他自己卻並不受誓言的約束,寫下這首詩不久,就不僅續絃,而且納妾了。只有你們這樣的癡情種子纔會聽信他的鬼話!還是金代元好問說得好啊,‘心畫心聲總失真’,千萬不要把古人的話當真,尤其不能把他們情熱之際說的話當真,言非心聲的例子實在太多了,拜託你們不要輕信哦!”話本身很有道理,許彤彤卻不願向趙老師轉述,因爲她怕摧折趙老師的精神支柱。
現在,由梅高鳳的婚姻很自然地聯想到自己的愛情,許彤彤怎能不感慨萬千、傷情無已?並肩行走的陳焉知道她內心正在翻江倒海,不想點破,也不想說任何寬慰她的話,因爲語言在這時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和空洞無物!陳焉只是把她的肩膀摟得更緊。
5
回家的路上,陳焉接到了李懷璧的電話。李懷璧聽說噩耗後,也已經與何麗娜、吳瑕、許梓涵相約一起去梅高鳳家裡弔唁過了。此時她向陳焉建議明天上午召集俱樂部的核心成員碰個頭,重點商量一下爲梅高鳳舉辦一場追思會的事。因爲屬於非正常死亡,按照慣例,由官方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恐怕不太合適。只有通過她們這樣的民間組織出面了。羣衆自發的追悼活動,官方是默許的。陳焉也正有此意,馬上表示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