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塵趕到曹村埽時已是半下午,發怒的江水拍打着兩岸,衝擊着江中亂石,河面不時機器數尺高的水花,浪花破碎後又在水面上生出一個個灰白色的漩渦。
洪魔肆虐,狂瀾萬丈,高達數丈的巨石被淹沒在滾滾洪濤中,從上游被捲進洪水種的人畜器物翻滾着,轉眼就沒了蹤跡。
曹村埽洪災前是個小村鎮,現在已儼然成爲了一片沼澤,百姓能逃得早已逃去,洪洋中只有遠處水花飛濺聲,震動數裡。
覓塵騎在馬上望着眼前洶涌的江水,江風捲得她袍衫颯颯,風大浪急,仿似遠遠站在江邊,江水也會鋪天蓋地而來將自己淹沒。
她沿着江岸一直向決堤之處慢走,一面四下觀望,心中疑惑更深。又行一段便見不遠大隊人馬正搬運沙袋搶修堤壩,帳中高處大石上被江風吹得衣衫飛揚之人正是歸海莫燼。
覓塵策馬馳近,歸海莫燼已是看到了她,飛身下石,搶過馬繮便飛馳而來。
“怎麼到這裡來了?這裡不安全。”
他人尚未到近前,已是大聲喝道。接着便奪過馬繮帶着她遠離河岸。將她帶至一處高地,面有不悅。覓塵遠遠望向堤壩,但見那些官兵此刻皆已脫去盔甲,滿身泥水,臉上卻神色肅穆。
他們不停將沙袋投入江水中,可江水洶涌,決口面積極廣,顯然圍堵起不到大的效果。沙土袋在江水中劇烈地顫動着,圍堵之處不時可見屍體衝上沙袋,有的已經腐爛,臃腫。男子的、女子的、小孩的、覓塵一陣心驚。
她見歸海莫燼一直黑着臉,不免有些害怕,心知他是擔心自己,低了頭也不敢說話。
“你來做什麼?現在江水這般洶涌,誰知道會不會哪處又決了口,沒事便在府里老實呆着,跑出來做什麼。”歸海莫燼見她委屈低頭,心頭有氣,語出責備。
覓塵聽他說話倒是鬆了一口氣,擡頭道:“府裡太悶,心裡難受,倒不如找些事來做。我翻了現有的所有河工檔案,覺得這次的決口甚爲蹊蹺。”歸海莫燼挑眉。
覓塵又道:“這洪水歷來是有規律的,一次大的洪災重現期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年之間,就像鴻德九年,鴻德三十四年,德裕四年,德紹七年……離此最近的一次大洪災是在五年前。”
“你的意思是……這次不該有這麼大的決口?”歸海莫燼若有所思道。
覓塵點頭:“黃河決口是因爲它流經黃土高原,沿途攜帶了大量泥沙。這些泥沙被帶到中下游的河道中,使得河道逐漸升高,以至於河牀高出地面。所以人們只得在兩岸修築堤壩,而堤壩越修越高。在豐水期,這些高出地面的河道很容易出現險情,乃至決堤。每次決堤朝廷都會重新疏通河道,然後泥土再層層堆積。五年前潁州發生水災,淹沒數座城鎮,良田不盡,我記得大哥曾提過,那次朝廷撥了不少賑災銀子下來,事後又撥了河工銀子給工部,用於從潁州段到下游柳江一段的河道疏通和河堤加固。這泗州恰在此段之間。今年的暴雨確實多了些,可按道理說卻依舊不該決堤面頰如此廣。”
隨着覓塵的話,歸海莫燼一時雙眉緊蹙,目光陰沉。
“你說的沒錯。”
“還有,我查看過此處的地形圖。從這泗州到江遠一段,雖說不太明顯,可這河道卻確實是一個轉彎,而且是由北向南的轉彎。也就是說水流而來,北岸受到了衝力要更大一些,可現在爲什麼被衝破的堤口卻在南岸。”
歸海莫燼目光落在北岸,猛然回身:“這事我會查,你先回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別讓我擔心。李遠,送先生回去。”
一個站在不遠處的小將領被歸海莫燼喚來,忙領命應是。
歸海莫燼親送覓塵上馬,見她遠遠而去,這纔回到堤壩,揮手示意正指揮修築堤壩的程淵過來。
“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對岸是顧國丈的老家沐陽吧?”
程淵一愣忙回道:“是,對岸那數千頃良田還是顧國丈的呢,離這裡不遠還有顧家的三代祖墳。修的廟宇,香火很旺。別說是這臨近城郡的官員,不少讀書人也愛去拜一拜,指着能攀上國丈爺,日後也好能求得功名。”
歸海莫燼聽到這話眸光越發銳利冷寒,薄銳的脣角微挑,冷哼一聲。待程淵看來之際,卻是一笑,輕挑眉宇。
“是麼,是該好好拜一拜。”
程淵莫名一顫,不解間歸海莫燼已是跨步向堤岸走去,他也忙抹了一把汗快步跟上。
覓塵回到泗州城時已是斜陽西垂,她進了府便直衝嬰兒房。寶寶剛餵了奶,竟已能睜開眼睛,烏黑的雙眸像兩汪清潭,純淨明亮。轉動間肖極了雲諾,惹得覓塵又是一陣落淚。
覓塵跟孩子說了會兒話,新生兒容易疲累,沒一會便又沉沉睡去。覓塵這纔回了屋,跨步又去看戴郇翔。章寧守在院外,覓塵詢問了幾句。
戴郇翔下午的時候打開門,放在門外的吃食也被他一腳踢得粉碎,接着便吩咐下人送了口冰鎮的棺木進去,之後便再沒了反應。要不是偶爾能聽到屋中傳出說話聲,他們都要不計後果的衝進去了。
覓塵想進去看看,可自己心頭也是亂糟糟,一回到這府中便心如刀絞,又談何去開解他人。只道,待明日大哥再不出來,就得想想法子了。
覓塵再次回到偏院卻見蕭憶剛從嬰兒房出來,見到自己腳步一頓,隨即笑道。
“塵兒。”
覓塵快步上前,拉了她的手感念道:“昨日謝謝你,上次在宮中你給我那面具可幫了些忙。這次要不是你,興許嫂嫂……我替我大哥,替孩子謝謝你。”
說着俯身便是一個大禮,蕭憶一愣,忙伸手扶起她,面有異色搖頭道:“你可別這樣,我……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你莫要如此,不然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
覓塵微微一愣,隨即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上次在宮中,我記得你說要北上的,可見到莫凌了?”
“我……我那日聽了塵兒的勸,本事想去邊關找他的,可後來無意見得知南邊水災有人要燒燬賑災糧食。我本事想早些提醒官兵的,可待我從北邊趕來已經晚了一步。於是我便一路南下到了這泗州城,剛巧在城外見令嫂落水。”蕭憶微微蹙眉說道。
覓塵不想是這麼回事,一愣便急急問道:“你可知那縱火燒糧之人是誰?”
“這……這我不知道。當時天黑,我是偷聽到一夥人的交談才知曉的,並不曾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對了,剛纔聽嫣如姑娘說孩子好像有些發熱,塵兒快進去看看吧。”
覓塵本還想問問她是在哪處碰到那夥人的,現在一聽寶寶發熱哪裡還顧得上,驚呼一聲忙轉身跑進了屋。
蕭憶緊張的神情微微一鬆,眉頭蹙起,低頭喃喃道。
“塵兒,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歸海莫燼從堤壩回府已是月滿院落,他剛進屋就覺不對。冷笑一聲:“既然來了,又爲何做樑上君子,何不現身一見。”
話語剛落,一個黑影從房樑上飛躍而下,卻是嘻嘻而笑:“王爺真厲害,外面的大哥可就不行了,小六進了屋他都沒發現。”
歸海莫燼見識染舞樓的少年小六,面上冷然消散,輕輕搖頭:“輕功倒是比上次見你時有了些長進。”
小六聽他誇獎,眉開眼笑,湊上前從懷中取出一隻銀管交給歸海莫燼:“葉大哥不讓我來,央了大嫂求情纔出來的。嘿嘿,王爺的傷可好了?”
ωwш★тtkan★C ○
歸海莫燼微微一笑,從管中取出紙條打開就着火光看過,面無表情便將那紙條燒了個乾乾淨淨。回頭挑眉:“這都幾個月了,自是好全了。你小子不好好練功,竟想着玩鬧,看來葉染管教的還是不嚴,心性沒扼住。”
小六見歸海莫燼眸有笑意,話語也是難得的調侃之意,一時竟怔住,半晌才哇的一叫:“是王爺吧?真是王爺?小六莫不是認錯人了?”
歸海莫燼見他表情誇張,微微收了笑意:“回去跟葉染說,讓他帶着你們樓主夫人到京城等着,本王補他一桌喜酒。”
小六又是一愣,啊地叫了一聲:“王爺補得什麼喜酒?王爺娶了清塵郡主了?”
說罷見歸海莫燼面有笑意,小劉嘟囔一聲:“怪不得和顏悅色,原是新婚燕爾,王爺也不免俗呢。不過也太心急了吧。”
歸海莫燼瞪他一眼,一腳踢上他的右腿:“兔崽子。”
小六嘻嘻一笑,打開房門便閃了出去:“王爺的話一定帶到,小六磨破嘴皮也要葉大哥帶我去喝王爺這喜酒的。”
說着飛身邊閃入了黑夜,身影如鯉魚躍江,眨眼間已是不見了蹤跡。
亥時,夜色漸濃,月光卻更盛,照地郡守府的琉璃瓦瑟瑟閃亮。
府中早已寧靜一片,蕭憶卻心緒難定,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翻身而起,來回在屋中步來步去。想起方纔聽到的侍衛們說的那些話,終是放心不下,從包裹中翻出一套夜行衣穿上。握起長劍,如飛燕般躍出宅子,在城中飛身穿行。
穿街過巷,沒一會她來到了一處極爲偏僻的院落,四下望了望,這才躍進院中。輕叩房門,急急喚道。
“大師兄?大師兄?”
屋中沒有迴應,她心中一急,正欲踢開房門,卻見光影一閃,屋裡不時亮起了燈。她眉眼一喜,卻見房門被打開,一個身披儒服長衫,長相斯文的男子詫異看着她。
“小姐?小姐怎麼這時候來了,快進屋,莫要着涼。”
男子一愣之下,臉上浮現了驚喜的笑,忙錯身將蕭憶引入房中。伸手給她倒了杯水,滿臉喜色。
“小姐怎麼這般打扮?”
蕭憶喝了口水,微微蹙眉:“師兄,你怎麼……你不該縱火燒了賑災的糧草,蕭憶雖說恨那狗皇帝,可百姓是無辜的啊,你這般……師兄,你還是快些離開這泗州城吧,這裡不安全。”
男子正是蕭憶的師兄蕭文羽,他的父親原是蕭家管家,蕭家落難,蕭府將蕭憶託付給了他的父親。兩人相伴長大,後來又同時拜師學藝,蕭憶一直喚蕭文羽師兄,可這蕭文羽卻堅持喚她小姐以示尊卑。
聽了蕭憶的話,蕭文羽淡淡一笑:“小姐莫爲我擔憂。我說過要幫小姐報仇的,糧草被燒,我在這泗州城散播消息,趁機制造混亂,百姓必亂。近年來,國家表面平靜,實際朝廷腐爛,國庫空虛,現在朝廷又對北紇開戰,根本拿不出多餘的銀子賑濟災民。這批糧草被燒,下批怕是再給朝廷一個月也籌不到,我就不信百姓會等着餓死。只要我們振臂一呼,定然有人響應,就算不能……”
蕭憶被他的話震得啞口無語,聽到此處纔回過心神,拍案而起:“師兄,你在說什麼!你瘋了?要謀反嗎?”
“小姐,你屢次刺殺那狗皇帝,不也是謀反嗎?我這麼做都是爲了報仇,爹爹臨死前囑咐我定要照顧好小姐。文清就是萬死也要爲小姐報了這血海深仇,那樣小姐才能快活。”
“師兄,我……我已經不想報仇了。殺了那皇帝又能怎麼樣?我的家人也不能活過來。師兄,你收手吧,你這是造孽啊,你看城外那些百姓,他們已經這麼可憐呢,你怎能少了他們的希望呢。你這一把火已經害了無辜的人,不要……”蕭憶眼眶微紅,扣住蕭文清的雙臂,面有懇求,可他卻挑眉打斷她。
“無辜的人?小姐說的是那雲姿郡主吧?哼,倘若我的計劃能成功,那戴郇翔定會被朝廷問罪,皇帝要是殺了他,到時候義欽王定心生嫉恨,義欽王手握重兵……”
蕭憶越聽越心驚,渾身發抖,只覺眼前之人如此陌生。甩開他後退兩步,半晌才道:“師兄,你罷手吧,我再說一遍,我已經不想報什麼仇了。你要是還……我定會阻止你的。”
蕭文清目光激狂盯着蕭憶,突然怒道:“不想報仇了?是不是因爲那個什麼八皇子,那個逸王?是不是因爲他?”
蕭憶被他吼的身影一抖,向後退了數步,半晌才道:“師兄,你快些離開這裡吧,我懷疑官府已經知道是你動的手腳了。你再不走……糟了,我中計了!”
她說到此處突然驚悟,急急擡頭,面上微白。上前拉住蕭文清,一把推開房門,拽着他便向外走。
然而就在此時院外燈火大亮,火把驟然燃起,隔着牆已將整個小院照亮。尚不待二人有所動作,小院院牆上已經躍上了士兵,個個目光灼灼,居高臨下團團包圍了整個院子。
這時從其他屋中又衝出十幾個人,見院中情景一陣心驚後卻不見驚慌,抽出武器靠向蕭文清。士兵手中的勁弓鐵弩已是嚴陣瞄準了他們。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人自屋頂飄然而下,便落在院子正中。蕭憶一看,大驚失色,正是歸海莫燼。
蕭文清此刻也是一驚,他凝目盯緊歸海莫燼,心中驚懼。暗道,此人身在屋頂,他竟毫無察覺,武功之高,着實嚇人。
“你如何懷疑到我的?”蕭憶上前一步擋在蕭文清身前問道。
歸海莫燼負手道:“我只是覺得你出現的太過巧合,心中便有了些想法,着人查了清玥門這些日的行蹤,這才肯定是他所爲。”
蕭憶暗自咬脣:“你查過我?”
“不錯,他是我弟弟,接近他的人我自是要查的。”歸海莫燼毫不掩飾地承認。
蕭憶心知他指的是歸海莫凌,微微低頭,隨即又道:“我事先並未參與燒糧一事,你怎知我能找到師兄他們所在?”
“姑娘倘若不知,又怎會從兗城得知糧草被燒後便直奔這泗州城而來。”
蕭憶心驚,已是全部明瞭:“所以你就讓那些士兵說那些話,故意讓我聽到,以爲是師兄已被你們抓到。又讓他們講話說的似是而非,這樣我心中擔憂你們抓到的是不是師兄,便定會按耐不住前來查看。”
她苦笑一下:“人言……言你心思縝密,果然沒錯。”
歸海莫燼聽她未稱自己王爺,微微頷首算是謝過,冷目看向她身後的蕭文清。
歸海莫燼雖不是江湖中人,可他早年拜在葉一封門下,那葉一封卻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蕭文清也曾有幸見過歸海莫燼一次,見識過他的功夫。此刻他雖是戴着面具,可蕭文清僅憑聲音已經認出了他。見他看來,微微眯眼。
“我認識你的聲音。”
歸海莫燼冷冷盯向他,眸光清峻無垠:“那也該知以你的身手在我手中過不了幾招。是你自己跟我走,還是要我動手?”
“跟他們拼了,這些箭弩未必能攬下我們。”
“狗皇帝憑這些人也想捉到我們,哼。”
那十幾個大漢囔囔着,蕭文清卻是苦苦一笑,望了眼牆上的弓弩手,從蕭憶身後走出:“我們拼不過的,放下武器吧。”
衆人聽他這般說卻是一愣,雖是不解,可顯然蕭文清在他們之間很有威望。衆人猶豫一陣,竟果真放下了武器。
歸海莫燼揮手示意拿人,蕭憶卻是跨前幾步,橫劍在頸:“都別過來,再走一步我便刎頸自殺。”
他喝罷看向歸海莫燼:“你……你該知道我和……他的事,我要是死在這裡,他……他也會難受的。”
她說的毫無底氣,說罷眸中已經一層水光。歸海莫燼鷹眸瞬間眯起,不見溫度的神情猶如冰霜封凍,寬大的墨黑色廣袖微動,只聽咣噹一聲響,蕭憶只覺手腕一麻,手中長劍已是脫手掉落。
衆人根本就沒看到他是如何動的手,一時間驚懼唏噓,有些明白蕭文清爲何讓他們放下兵器了。只瞬間功夫,那些士兵便將他們捆綁拿下。
“蕭姑娘怎麼辦?”蒼亦吩咐士兵將人押送監牢,步至歸海莫燼身邊問道。
歸海莫燼回身冷冷撇了眼跪坐地上的蕭憶,見她看向自己,他輕抿脣角:“你既知八弟心意,便不該拿他對你的情意跟我談條件。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將她帶回府看好。”
翌日天晴雲開,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雲影淡淡,數日的陰雨天氣終於遠去。
這對水災來說是個再好不過的事情,可覓塵卻心中難受。感覺溫度回升,初夏的熱氣在陽光下層層升騰而起,想着不斷運進大哥小院的冰塊,眼淚便不受控制地向外淌。
她在屋門口站了近一個時辰,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推門進去看看。一個時辰間。她的手不知觸上房門多少次,次次無力收回。帶日上中天,想到兩日滴水未進的兄長,終是狠狠咬牙,伸手又觸上了門。
可臨到用力卻又沒了勇氣,突然身後傳來一嘆,一股力量將她向後一扯帶進懷中。接着她便撞入了歸海莫燼滿是疼惜的眸中,她身影一晃,蓄在眼眶的淚便無聲滾落。
歸海莫燼蹙眉爲她擦掉眼淚:“你先出去,我進去看看。”
聽他這般說,覓塵收了淚水趕忙點頭,邁步便下了臺階。只聽吱呀一聲,她忍不住回頭,心神俱碎,眼淚再次蜂擁而出。抵制不住地低顫一聲,發瘋般向屋門處衝。
衝到門前,歸海莫燼卻止住了她,對她搖搖頭,低喝一聲:“聽話。”
覓塵咬牙又望了望屋中,終是身影晃動着轉身跌跌撞撞奔出了小院,可眼前卻不停晃動着看到的情景。
大哥抱着雲諾坐在棺木中,冰鎮的棺木散發出的白棋縈繞在他們周身,他的大哥身體竟似已凍僵了般,直着背靠在棺槨上。他的雙眸緊閉,眉眼含霜,雙脣一片紫青,臉上兩道淚痕竟已結冰,他一動不動,毫無聲息。
倘若不是歸海莫燼攬住了她,她都要懷疑大哥也跟着去了。覓塵發足般狂奔,奔出小院,跑出府門,跌跌撞撞在街頭跑着,竟似身後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在追趕着自己一般。
一路撞傷人,被人罵着,她也沒有反應,只瘋狂地向前衝。跑累了,腳下一歪便跪倒在地上。她索性將頭埋進曲起的雙腿間放聲大哭了起來。
一個路人被她撞到,正欲回身罵上兩句,轉頭卻見一個大男人摔倒在地上,下一刻竟放聲大哭起來。心中驚異,罵聲也彌散在了嘴邊,喃喃道。
“莫不是個傻子?”
路上的行人皆看了過來,指指點點,議論不斷。
就在此時,一輛馬上轉彎行到此處,精壯的車伕一身暗褐色繡紋僕人袍,用料鱔絲,極爲講究。一雙眼睛很精神,見前方路被擋去,一羣人圍着個大哭不止的男子指指點點,蹙眉一下精眸銳利四射,停馬路中。
他回頭衝垂花簾後低聲請示:“少爺,前面似是出了些事,屬下去看看,少爺稍候片刻。”
“恩。”馬車中傳出極爲清淡的一聲低語。
車伕跳下馬車,幾步上前便到了那人羣前。四下望了眼,見道路極窄,這些人堵在路中,恰巧擋了路,他們不散開馬車根本別想過去。他望着被圍着慟哭不止的男子,聽哭聲分明是個女子,心道這女子女扮男裝又在這街頭哭得這般悲傷,卻不知是怎麼回事。
回頭望了眼馬車,他撥開人羣便步至覓塵身旁,蹲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呃,公子,你爲什麼哭啊?能不能先讓一讓,你把路都給擋嚴了。”
覓塵正痛哭,聽他話語帶有關切,可卻是讓自己讓路,一時煩躁擡頭喝道:“我愛哭!我喜歡哭!就要在這裡哭。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就在這裡哭!哪兒都不去!”
她吼罷便低頭又哭了起來。
車伕一愣,竟沒了主意,起身卻驚異地見少爺一把掀開車簾,身影一閃便跳下了馬車,衝這邊而來。面容竟是從未見過的緊張和專注,直直盯着哭泣不止的少女快步走來。
他不解間,少爺已是到了近前,望着蹲在地上女子的雙眸竟帶着幾分無措,伸手又收回。半晌竟看向了他,他忙收回目光,垂手恭立。
“你帶這些行人到前街酒樓喝酒。”車伕一愣,見少爺面容認真,這才趕忙招呼着圍着的行人:“我家公子請大家到前街酒樓喝酒吃菜。還望百姓們賞個薄面。”
他這麼一喊,衆人紛紛鬧鬨而去。此處本就是一條小街,一時間路上便空空沒了人影。只餘覓塵的抽泣聲在街上回蕩,她自然是聽到了方纔的動靜。只覺那少爺的說話聲極爲耳熟,又哭了一陣竟再聽不到動靜,心中奇怪,埋在腿間的頭微微擡起,用衣袖擦了下眼睛,這纔看清近前停着一雙做工精美的黑靴,銀線繡着的雲層起伏在靴側,纖塵不染。
一雙修長的手拖着一方白帕遞至眼前,她抽噎一下擡頭,正迎上一雙波光瀲灩的黑眸。那眸中帶着些關切,卻也有幾分笑意。
“小姑娘,迷路了嗎?這般哭可是沒用。”
覓塵眼眶一熱,拉過那白帕悶聲道:“一點都不好笑。”
蕭瀲晨卻是疏朗一笑,起身拍拍衣襟揚聲道:“哎,蕭某口拙,竟不能博姑娘一笑,看來這二十多年的書是白讀了。”
覓塵本欲起身,可蹲坐的時間太久,竟有些腿麻,索性便坐在地上擡頭看他。
“這博姑娘一笑和讀書有什麼關係?”
蕭瀲晨挑眉:“自是有關係的,姑娘豈不聞一手馳名已久的吟雪之作,聽者皆樂,不知逗笑了多少姑娘。可惜蕭某沒有那般才華,不然或可吟詩一首博姑娘一笑。”
覓塵仰頭間陽光刺入眼中一陣刺痛,用手微掩:“什麼吟雪的詩?”
蕭瀲晨微微正色,擺出陶醉雪景之狀,踱了幾步伸手似在展望美景,輕聲吟道:“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恰在他吟完最後一句,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隻狗,對着這邊叫了兩聲,一溜煙消失在了巷口。
這首打油詩覓塵早先便聽過,現在聽來雖是不覺有多搞笑,可配上蕭瀲晨的動作,再加上那隻似是嘲笑他的狗,一時倒是輕輕勾起了嘴角。
蕭瀲晨見她只是淺淺一笑,正欲再接再厲,目光卻觸到她的腿眉宇蹙起,蹲下身來。
“腿怎麼傷到了。”
覓塵低頭,卻見右腿褲子從小腿到鞋子劃破一道縫,月白的綢褲上沾着幾絲血紅,異常惹眼。
“沒事,許是方纔跌倒讓石糲劃的。”
她說着輕撩長袍遮了下,右手在地上一撐,想要起身,可腳腕一疼,又跌坐在地。這纔想起,方纔她是扭了腳才跌倒地上的。不免微微蹙了眉。
“得罪了。”
蕭瀲晨話語傳來,一時打橫抱起覓塵向馬車走去。覓塵輕呼一聲,鼻翼間傳來陌生男子的氣息,忙微微側開了臉。
蕭瀲晨將覓塵抱緊馬車便馬上退開,微有尷尬地輕咳一聲,見她伸手去觸右腳關節,忙關切道:“別亂動,小心脫臼,帶我尋來大夫給你看看。”
覓塵輕揉了一下,搖頭道:“不必了,我懂醫術,這是扭到了。多謝蕭公子,我歇下便能走了,打擾你了。”
蕭瀲晨微微默然,目光觸到覓塵的斜劉海卻是一笑:“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覓塵擡頭,見他目光柔和投在她的發間,再看他的頭髮微微一愣,輕牽嘴角:“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今日已經夠麻煩公子了。”
蕭瀲晨卻是笑容隱卻:“我到不知道姑娘這般知禮,卻不想那在齊州城用刀挾持在下的又是何人?”
覓塵想起在齊州的所作所爲微感抱歉地笑過,倒也不再多禮:“我住郡城府,應該離這裡蠻近纔是。”
蕭瀲晨挑眉,曉得如沐春風:“如此我也做回馬夫,小公子可坐穩了。”
他回身而出,馬車便緩緩而動。車出巷子,問明瞭郡城府,沒一會馬車便停在了府前,蕭瀲晨見高檐上掛着白燈籠,府中隱約可見白幡、白錦微微一愣。
覓塵已是彎身而出,自行跳下馬車。正欲謝過蕭瀲晨,卻見府中戴峋翔策馬飛馳而出,面無表情,雙眸卻是猩紅。一人一馬踏塵馳來竟似修羅般令人生寒,她驚呼一聲疾步迎上,腳上一疼身影一歪,幸得蕭瀲晨相扶才未曾摔倒。
也來不及道謝,覓塵推開他便跑向戴郇翔,可他竟視而不見,飛騎從身前馳過,向東絕塵而去。覓塵驚呼着跟上幾步,回身便向蕭瀲晨的馬車跑,卻聽府中又傳出馬蹄聲。
歸海莫燼策馬而出,見府前覓塵和蕭瀲晨站在一處微微蹙眉,目光停在她滿身的塵土,最後望着她腿間若隱若現的一抹白皙,面色赫然黑沉。翻身下馬,瞬間便到了覓塵身邊。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兩人同時開口,不覺同時蹙眉。
覓塵搶先一步:“我哥去哪裡?出了什麼事?”
“他沒事。倒是你,只片刻功夫去哪裡弄成這般。”
歸海莫燼說着輕瞥了眼蕭瀲晨,彎腰便抱起了覓塵,再次看向蕭瀲晨:“內子受傷,勞煩公子了。”
覓塵正要問大哥的事,聽他直呼內子卻是一愣,隨即哭笑不得地擡頭,正觸上他微冷的目光,忙又低了頭。
蕭瀲晨聽他這般稱呼,一愣之下,竟是屏息稍許,暗自苦笑。面上卻纖毫不露,笑語欠身:“舉手之勞,公子不必客氣,蕭某告辭。”
說罷轉身坐上馬車,側轉馬車,緩緩而去。行出許遠,忍不住回頭,卻見歸海莫燼抱着覓塵正跨步進府,低頭間面容柔和,而覓塵則緊緊依着他。兩人皆着男裝,這般姿態竟是毫不避諱,情深意切皆在不經意之間。
他兀自苦笑,回頭輕甩馬鞭:“馬兒啊馬兒,你家主子被嫌棄了呢。”
歸海莫燼將覓塵抱回府,吩咐嫣如給她上藥,這才又匆匆出府。他方纔匆忙間只來得及對覓塵說找到了那縱火之人,戴郇翔去了牢房。
大哥去牢房做什麼覓塵自是清楚,雲諾的事,覓塵已是不能原諒。她心頭對那縱火燒糧之人已是恨之入骨。只是心中擔憂,只希望大哥發泄一場會早日面對現實。想起尚在襁褓的孩子,更是希望大哥能早日振奮起來。
她兀自思索間,卻聽屋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接着房門被大力推開,蕭憶衝了進來。她面有淚痕,髮絲微亂,撲到覓塵面前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塵兒,我求求你,救救我師兄吧,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覓塵一驚,忙下榻去扶她:“你師兄?你別這樣,快起來,慢慢說。”
蕭憶卻是堅持不起:“我師兄他鬼迷心竅,放火燒了賑災糧食,他這都是爲了我……我那日對你扯了謊,其實我是想阻止師兄這才從北邊趕過來的,可卻晚了一步,只是他做了這般惡事。塵兒,我知道來求你不對,也沒臉來。可師兄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實在不忍他……”
覓塵只覺一陣頭暈,放開拉着她的手後退兩步在牀上坐下,半晌才道:“你快起來吧,這事我不可能替你求情。你把我想得太善良了,且不說他這麼做還得多少百姓被餓死,但說雲諾,我便想手刃於他。對不起,這事我不能應你。你捨身救我嫂嫂的恩情,我卻會記在心間。”
蕭憶見她面容冷峻,哽咽一聲:“我心知是師兄他咎由自取……是我強人所難了。也罷……只是可否允我爲師兄收斂屍身?”
覓塵見她面容哀慼,起身攙起她輕輕點頭:“我看看吧。”
蕭憶微微欠身一禮,轉身而出。
覓塵不知道歸海莫燼到底跟大哥說了些什麼,也不知大哥怒馬出府去牢獄到底做了什麼,總之回來之後,他雖是還將自己關在屋中,卻不再像前兩日那般不吃不喝,送到小院的膳食已有動過的痕跡。
翌日上午,他甚至抱着寶寶去看過雲諾。屋中寒冰太多,覓塵擔心他沒個輕重凍壞孩子,便守在門口。不想他沒一會便將孩子送了出來,還囑咐她好好照顧。覓塵忍不住流淚的同時總算也鬆了一口氣。
由於戴峋翔是奉旨出京辦差,差事沒有完成且沒有朝廷有旨意是不能擅自回京的,覓塵他們便只能在泗水靜待聖旨。只是歸海莫燼卻整日忙着籌糧修堤,天未亮便出了府,夜深方歸。
覓塵心知大哥這一倒下,倘若這泗州城出了亂子,朝廷纔不管緣由,定會怪責。瞭然歸海莫燼這般辛苦,一方面是職責所在,更多卻是顧念大哥,不免心生感激。
這日覓塵起得早,便親自端了膳食給歸海莫燼送去。見他眉頭緊蹙,吃飯也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伸手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
“怎麼了?瞧你食不知味的樣子。”
歸海莫燼反手握住她,微微一笑 :“沒事,籌糧的事有些犯難。這粥是甜的,豈會食不知味。”
覓塵微微一思,隨即問道:“我們上次在東海見到蕭瀲晨,如今他又置身這泗州,你猜他這一來一往是爲何?”
歸海莫燼微愣,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放下瓷碗:“蕭家乃是海天第一糧商,倘若蕭家願意捐糧倒是能拖到朝廷籌糧。只是怕是不行,商人無利不往,總不好拿權勢壓人。”
“誰說要拿權勢壓人了,我們可以買他的糧食啊。”
“買?沒銀兩怎麼買?這兩年國庫虧空的厲害,怕是早拿不出銀子來了。就是能撥出銀兩,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到這泗州城。”歸海莫燼搖頭道。
“我有銀子,你只管找到蕭瀲晨在這泗州城的住所,我去找他談。”覓塵起身,胸有成竹道。
歸海莫燼又是一愣:“口氣不小,我倒不知娶回來個小銀庫。”
覓塵撇他一眼:“你不知的多了,你只說讓不讓我去一試。”
“好,只到時需得我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