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當班的醫師只好訕訕的離開了。
只餘我們這三十八名當班的醫師。
大家大眼瞪小眼,看着倒有些傻了。
我看着桑長老,“桑長老,還有多久——?”
他轉身看向南面,“快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只靜靜的等待着。
一個多時辰後,天色已經有些發矇。
紛沓的腳步聲傳來,大家不約而同朝前望去。
數十張擔架在醫務兵的小跑中出現在晨曦中,後面還有些被扶着,走得蹣跚的兵士。
大家都有些楞。
幾位年長的醫師迎了上去,冷靜的吩咐着,“重傷的一號醫帳,輕傷的二號醫帳。能走去三號醫帳。”
大家如夢初醒般的也迎了上去。
從歸離那裡拿回藥箱,我走近了一個擔架,“重傷還是輕傷?”
醫務兵還未回答,躺在擔架上的黑髮年輕男子卻帶着滿臉塵灰血污扯開了一個笑,“小的是輕傷,不過是傷了腰而已。小的看過了,是淺灰的毒,不礙事的。”
我往他腰際一看,確實是淺灰的傷口,可是卻撕裂了一大塊皮肉,冰寒毒凍住了傷口,血倒是已經止住了,深處的肌肉筋膜都露了一大片出來——這還叫輕傷?
“送一號醫帳”我吩咐道。
“二號醫帳“另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卻響起了。
擡頭一看,卻是桑長老
“他的外傷範圍很大……”我囁囁道。
他卻看着我,淡然而若有深意的,“輕傷當送二號醫帳”
說完,便轉身一號醫帳走去。
呆呆站住,直到發現身邊已經沒人了,我才匆匆朝二號醫帳跑去。
我的第一個病人,傷成那樣——卻只是輕傷
第一班二十八名醫師都劃分了醫帳,只除了我。
歸離被分在了一號醫帳。
之前我還有些不明白,現在卻是明白了。
這些醫師縱然醫術有比我差的,可臨診經驗每個都比我多得多。
且大多都擅長外傷。
而我,最缺的就是外傷的診治經驗
走進病牀,我的病人正咧嘴衝着我笑。
瞪他一眼,我仔細查看了一下傷口,把了下脈,對醫護吩咐道,“四號藥汁”
醫護小跑到一邊,倒了一碗早就備好的解毒藥汁,半扶着他喝下。
起身的時候,他猛得吸了口冷氣,看得我直皺眉。
等他喝完,我立刻剪開他的衣物,開始清理傷口,開始縫合。
雖然抹了麻醉的藥水,可是我縫合的過程中他也是牙關緊咬,額頭直冒冷汗。
儘量輕快的縫合着,我忍不住道,“別忍了,疼就叫出來吧。”
他皺着臉道,“輕傷也要叫喚,算什麼男人”
我一愣,才發現整個二號醫帳數十號傷者,除了低低幾聲的呻吟,沒有一個人出聲喊疼的
頓時默然,手腳卻快了起來。
我的病人卻又扯開一個難看的笑,“戰場上只有外傷致命者和中了深灰級以上的冰寒毒,纔是重傷。”
愈發默然。
給他縫合包紮好後,身邊醫護道,“清醫師,二十五號牀”
我又蹭蹭的朝十五號牀跑去……
這一夜,傷患不斷的送來,稍微輕一點的喝完藥,處理好傷口便回了營地。
躺在這裡的都是不能移動,還需後續治療的。
在我原先的概念裡,都是重傷員
我也不太記得,這一夜我醫治了多少人,處理和縫合了多少處傷口。
對那些猙獰恐怖的傷口,從最初的幾分害怕,到後來漸漸麻木。
這些是輕傷我告訴自己。
如果連這樣的傷口都害怕,我如何能走進一號醫帳,面對真正的重傷者?
處理好一個,醫護便會告知我下一個。
我一直呆在二號醫帳裡,忙得好似陀螺一般。
只見醫帳裡的傷員是來了又離開,或者躺在這裡。
直到第二班的醫師來接替,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天已大亮。
醫帳的燭火,早就滅了。
戰役想必已經接近尾聲,送來的傷患慢慢的少了起來。
足足可以容納兩百人的醫帳裡,現在還有六七十名傷員。
其中近五十名是已經處理好傷口的。
其中也有我的第一名病人。
他此刻,已經沉沉睡去。
醫護給他抹乾淨了臉,是個長相憨厚的年輕人。
“清醫師,去歇着吧。”一名接替的土國醫師對我道。
看着情形也確實不需要幫忙了,我微笑着點了點頭。
走出醫帳,深呼吸一口,才覺有些腰痠了。
看着相鄰的一號醫帳,忽然有些敬畏。
最頂尖的醫師,最好的醫護,還有最重的病人——都在那裡
垂眸片刻,我擡步前去。
還未走到門口,桑長老和歸離卻一掀帳篷走了出來。
“漓紫,怎麼不回去歇着?”歸離的視線在我面上停留片刻,笑問。
瞄了一眼帳門,“我想進去看看。”
桑長老胡子翹起,“趕緊回去歇着,以後有得你看的。早膳用過了嗎?”
我搖搖頭,歸離一笑,“走吧,我們一同去用早膳。”
只能點點頭,轉身和歸離一起。
剛邁出幾步,醫帳裡又出來了幾人。
我頓住腳步回望。
只見兩個醫護擡着一個擔架從裡面出來。
白色的棉布將擔架完全的覆蓋起來了,我看不見裡面人的樣子。
心裡一緊,我咬了咬脣。
歸離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輕聲道,“內臟破裂嚴重,救不活的。”
我只能無語。
在這個戰場上,這種致命的外傷和綠色冰寒毒一樣,只代表兩個字,便是“死亡”
“走吧,別磨蹭了。用了早膳早些歇着。”桑長老走了幾步,看我們沒跟上催促着。
又瞟了一眼擔架,“死了的已經死了,多去想想活着的——快去好生歇息以後想歇還未必有機會給你歇,這不過纔剛剛開始。今日的傷員算是少的了”
和歸離默默的喝了一些粥,清九又端上補血的藥,我一口喝完。
轉頭四處一掃,我問,“七七呢?”
清九下巴朝他們的帳篷方向擡了擡,“紫祈帶着在帳篷裡玩呢。”
紫祈帶着的——我稍稍放心。
這傢伙個子是小,本事可是不小的,有他帶着,應該可放心一二。
回帳篷洗漱一番,矇頭大睡。
暗族這一輪試探下來,便沒了動作。
接下來的七八天都安靜的好像他們不存在一樣,沒有向任何一個陣地發起進攻。
我忍不住去問柳明,他挑眉道,“試探之後他們定要商討對策,實屬正常。放心吧,過幾日便會動的。”
有些擔心的皺眉看向他,“會猛攻麼?”
他一笑,“不會。”
看他這般肯定,我也不好多問什麼了。
畢竟他要忙的事,要想的事會更多。
“謝謝陛下,漓紫打攪了。”我告辭出來。
卻聽他的聲音在身後淡淡道,“縱然暗族猛攻,他們幾人想全身而退也並非難事,郡主勿須過慮。”
我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道了聲,“多謝。”便邁步離開了。
無論如何,他也是給我吃了兩顆定心丸。
我全心的投入到戰地醫師角色的適應中。
白日裡,不管當值不當值,我都會到幾個醫帳轉轉。
告訴自己,這是戰場,無論多重的傷都是正常的,死亡也是正常的。
我是醫師,我必須要接受這一切。
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的挽救和減輕他們的痛苦。
不喊疼不代表真的不疼
冰寒毒居有一定的麻痹性,所以傷者一開始的疼痛感覺是有所壓制的。
可是一旦解毒之後,纔是真正的疼痛期。
這一批的傷者都算得是漢子,可當我再次走進醫帳時卻聽見一片低低的呻吟聲。
是那種壓抑不住,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
就連七號牀我那個很樂天派的第一例病人,也閉着眼睛,咬着牙關低低的哼着。
聽見腳步聲,他睜開眼睛,“清醫師?”
笑了笑,我走到牀邊,檢查他的傷口癒合情況,“感覺怎麼樣?”
他咧開嘴一笑,“除了有點疼,都好。也不冷了。”
有點疼?
我看他一頭的汗,嘴角抽了抽。
替他把了把脈,果然毒已經清了。
醫族的方子,果然是厲害啊。
脈象也有力,傷口也未感染,他現在需要的就要好好養傷。
多喝一些補血和幫助傷口癒合的藥,然後做好傷口的護理。
這裡氣候太熱,傷口很容易感染髮炎,所以並不太適合養傷。
不過這些傷員一旦傷勢穩定了,便會送回後方去休養。
只有真正輕傷的纔會繼續留在戰場上。
“把衣裳脫了吧,褲子留着就行。”我對他道。
他瞪大了眼,有些臉紅,“那怎麼行?”
周圍幾個傷員和醫師醫護都擡頭看向我。
一下子受這麼多“注目禮”,真有些尷尬,可我面上卻是一臉的正經,“天氣熱了容易出汗,傷口容易感染敗毒,大家都把衣服脫了,褲子最好也剪到膝部。你們都是男人有什麼好害臊的命纔是最重要的。”
一個傷員瞟了我一眼,低下頭,小聲道,“可你是女的……”
翻了個白眼,“我是女的,我都不怕,你們這些男子還怕什麼?”頓了頓,又耐心道,“戰場上哪兒有什麼男女之分,我是醫師,你們是病人,我們醫師的職責就是要治好你們。傷口不能漚着,須得通風,再說了,褲子不是還給你們留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