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昊府上的宴席果然別出心裁,他居然在家裡的花園子裡設了戲臺,請了京城三大戲班匯演。宴席也精巧,竟然各自分開,藉着花園子裡的景緻各自設席面,或亭臺之中,或樓閣之上,五六桌西面居然各自獨立,互不相擾。這也給來吃酒席的人多了幾分方便。
像盧峻熙這樣的人,在朝中雖然結交甚廣,但也總有幾個不想見的人。
原本在之前別家的酒席上偶有遇見,心裡很適合不爽。如今孔德昊這番安排,果然叫人舒服了很多。於是盧峻熙不得不誇讚道,“孔大人真是心思慎密
,以後咱們家的酒宴都要按這番佈置方好。 ”說着,便和孔德昊,喬漢雲三人拾級而上,登上了孔德昊家後花園的碧雲閣。
碧雲閣乃孔德昊府中的一座玲瓏小閣,閣樓並不寬敞,然卻精巧細緻,又正對着戲臺,所以乃是今日宴席之首座。盧峻熙和喬漢雲二人說笑着登上樓梯,門口的俏麗丫頭上前福身問安畢,俯首打起珠簾,盧峻熙和喬漢雲一前一後進了閣樓,但覺馨香鋪面,眼前忽的飄過一片炫目的光彩,已經有幾
個絕色麗人嫋嫋的迎至身前。
“奴家香芹, ”
“奴家紫雲,”
“奴家翠荇,一一給大人請安,恭賀大人新春吉祥,萬事如意。 ”
喬漢雲呵呵笑着擡手虛扶了一下,對旁邊的孔德昊說道,“都說孔大哥府上絕色歌姬多,兄弟還只不信。今兒總算是開了眼了。好,好……呵呵……都起來吧。”
三個美姬一人一個,貼上來挽着孔德昊和喬漢雲往裡面走,那位自稱紫雲的女子欲上來撫住盧峻熙的手臂卻被他捕捉痕跡的躲開,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做了個請的姿勢,自顧走進了屋子裡,在孔德昊的另一邊坐下來。
喬漢雲見隨着盧峻熙的那位美姬被疏落了,便指着盧峻熙笑道,“峻熙啊,你還是這般不懂得疼惜佳人,你看看人家姑娘都被你身上的寒氣給凍得小臉慘白了。虧你還是江南第一才子呢,恰香惜玉都不知道? ”
盧峻熙淡淡的笑道,“這世上需要恰惜的女子太多了,我盧峻熙的懷抱不如喬大哥的寬敞,可以左擁右抱。諾。 ”說着,盧峻熙轉頭對自己身邊的紫雲說道,“——你也去吧,讓喬大哥這個風流才子好好地憐惜你。 ”
喬漢雲聽了這話忙擺手,“哎哎——別介啊!我這兒有翠荇一人足矣,這是咱們孔大哥的一番好意。再說了,這兒又沒有別人,誰還去你們家裡那位夫人跟前告狀去不成?放心,哥哥們都是向着你的。”
孔德昊也摟着香芹笑道,“是啊是啊,峻熙,你一年到頭的辛苦勞碌,這大過年的總該放鬆放鬆了吧?你放心,這是在哥哥家裡,又不是外人。今兒咱們敞開了喝酒,敞開了說笑,誰也不許構束。紫雲——還不給盧大人把酒滿上?難不成你還真生盧大人的氣不成? ”
紫雲聽了忙笑着起身,執起酒壺給盧峻熙斟酒。
盧峻熙心裡暗歎一聲,這年頭潔身自好怎麼就這麼難呢?怪不得早起家裡那女人一再的提醒自己呢,這兒果然有絕色美女相伴,唉!
不碰女色,只好喝酒了。
盧峻熙端起酒杯,和孔德昊連幹三杯。酒一下肚,孔德昊和喬漢雲的話更多起來。
喬漢雲這兩年在直隸做府尹,天高皇帝遠的,更是享受慣了的人,年底被調回京城述職又深得皇上嘉獎,今年的年酒便吃的越發高興些。他一邊吃酒一邊摟着懷裡的美人兒,笑着對盧峻熙說道,“峻熙啊,你總還是沒把咱們兄弟當自己人是不是? ”
盧峻熙忙問,“喬大哥這話從何說起? ”
喬漢雲看了一眼孔德昊,又問,“今兒就咱們兄弟三人坐在一起吃酒,你還有什麼好遮掩的麼?自古都說英椎難過美人關,難道你盧峻熙竟是柳下惠不成? ”
盧峻熙笑了笑,搖頭說道,“兄弟雖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酒色之徒。女人嘛,有自己喜歡的人相依相伴就好口太多了未必是福氣。峻熙還要勸勸二位兄長,也要適當收斂,愛惜自己的身體啊!畢竟酒色之事,太過了容易傷身。 ”
喬漢雲聽了這話,不高興的搖搖頭,對孔德昊說道,“大哥,你聽他說得這些話,真是沒勁!”
孔德昊身爲主家,自然不會和喬漢雲一起指責盧峻熙,於是忙對着喬漢雲擺擺手,笑道,“漢雲別惱,峻熙對雪濤夫人夫婦和美情深,尋常脂粉入不得他的眼也是有的。不過呢一一今兒哥哥我也想到此事了,所以專門請了雲家班子的當紅名角兒來,下一場戲就是他的了,二位先彆着急,來來來,且再吃一杯。”
碧雲閣的對面,是孔德昊專門爲自家老母親搭建的戲臺子。老夫人酷愛聽戲,所以孔德昊府上一年到頭都少不了戲文。因爲今兒孔德昊請得是戶部侍郎盧大人和前直隸府臺喬漢雲,外帶着朝中幾位青年才俊,所以今兒這戲臺子專門空了出來。老夫人帶着家裡的幾位女眷只在另一邊角落裡的水謝上遠遠地聽戲。
這戲臺比正常階面高出四十公分左右,粉牆灰瓦,曲折迴廊,雕花窗櫺、紅木古樑,紋理繁雅——古韻盎然,秀美絕倫,既顯幽雅別緻又不失瑰麗雄偉。檯面不算大,最多可容納十人出場,不過崑曲並非多人戲,所以很顯寬綽。臺頂用油闊鋪蓋,葫蘆結頂,四邊翹角。
臺口柱子上掛抱柱頓聯。太上扳用四扇大蔭門構成,上半截配以字畫,下半截有雕刻花扳,頭頂是一個圓形的穹頂,具有擴音功能,在臺上唱戲,
聲音通過它能擴大好幾倍。縱然在角落的水謝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隨着輕曼的樂聲響起,一席雪白的紗帳象瀑布一樣由上懸掛而落,隨着微風輕輕晃動,蕩起一波一波的褶皺,精工細雕的紅木廊柱上,幾盞宮燈散發着幽暗靡麗的光芒。
有一個佳人,着霓裳羽衣舞着妙曼的身姿款款而來,髮髻高聳,長袖翩翩,足踏花履,飄飄勝仙,不見裙動,蓮步再再,恰似嬸娥返人間,說不盡的閒適飄逸。
唱的竟是長生殿,舒素手拍香檀,一字字都吐自硃脣皓齒間。
恰便似一串駒珠聲聲和韻閒,恰便似鶯歌燕舞弄關關,恰便似鳴泉花底流溪澗,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恰便似猴嶺上鶴唳高寒,恰便似步虛仙佩夜珊珊……
“瑤池陪從,何意承新寵?怪青鸞把人和哄,尋思萬種。這其間無端帳動,奈謠琢蛾眉未容,恩從天上濃,緣向生前種金籠花下開,巧賺娟娟鳳。燭花紅,只見弄盞傳杯,傳杯處,驀自裡話兒唧噥。匆匆,不容宛轉,把人央入帳中。思量帳中,帳中歡如夢。綢繆處,兩心同。綢繆處,兩心暗同。”聲音婉轉低迴,楊貴妃身形若行雲流水,宮燈光線柔和,她置身在當中,面如觀音,眼似秋波,口若朱樓,鼻如懸膽,皓牙細潔——
生得似仙姿佚貌,說不進幽閒窈窕。端的是花輸雙頰柳酥腰,比昭君增妍麗,較西子倍丰標。似天仙飛來海嬌,恍嫦娥偷離碧宵。更春情韻饒,春酣態嬌,春眠夢悄,抵多少百樣嫖停也難畫描。
衆人不禁爲這樣的傾國傾城而傾心傾倒。盧峻熙也忍不住從心裡嘆一句,“好一個閉月羞花的楊貴妃啊!”
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揚貴妃只換了衣服,帶了假髮,並沒有按照戲曲的常規要求畫頭面上紅妝。
盧峻熙只慢慢的品着杯中之酒細細的聽那唱詞,不料身邊的紫雲卻詫然嘆道,“咦?臺上這位扮貴妃的,居然不是雲家班子的當紅名旦?這是誰呀,怎麼瞧着如此眼生? ”
此言一出,孔德昊和喬漢雲也忍不住舉目看去。但見那女子溫潤如凝脂白玉的雪色肌膚,那曼妙無比的婀娜身軀,那猶如空山靈雨般不食人間煙火
的清純氣質……
連孔德昊這個風月場上混久了的老油條都忍不住忤然心動,暗想這美人究竟是誰呀?居然敢頂着雲家班子當紅名旦的名號上臺演戲,還連妝都不上,這不明擺着是要挑釁這京城第一花旦的名頭麼?
盧峻熙聞言也忍不住轉頭看過去,然他卻並不像孔德昊那般的驚豔,而是陡然一驚,手中的酒杯輕輕一晃,杯中之酒便濺出幾滴來,灑到了紫雲的裙子上。
“奈朝來背地,有人在那裡,人在那裡,裝模作樣,言言語語,譏譏諷諷。咱這裡羞羞澀澀,驚驚恐恐,直恁被他摶弄。 ”餘音嫋嫋中,貴妃眼波斜飛,顧盼流離間,對臺下的賓客微微一笑,眼裡波光盪漾,美得妖異、惑世。柔和動聽的嗓音將玉環嗔嬌的模樣一一道出,雪潤的肌膚晶瑩似玉,更顯她美輪美奐,出塵脫俗的超絕神態。
紫雲忙拿了帕子撣了撣裙子上的酒漬,輕笑道,“盧大人竟然也看呆了呢。可見這位‘貴妃娘娘,果然是傾國傾城。”
喬漢雲聞言轉過頭來看着盧峻熙笑,“原來咱們盧大人並不是鐵石心腸,只是‘未見嬌花情不動,啊! ”
盧峻熙卻另有心事,因斂了神色問着孔德昊,“大哥可知道這個唱楊貴妃的女子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
喬漢雲和孔德昊相視一笑,孔德昊嘆道,“兄弟終於耐不住了吧?看來哥哥我今兒一番心血沒白費啊!不過這雲加班的倪老扳也真是的,臨時換人也不通知我一聲,哥哥我還真不知道這位麗妹的來歷。不過兄弟別急,她既然進了哥哥的府上,哥哥便絕不會讓你失望。 ”
說着,孔德昊擡手啪啪啪擊掌三下,門外立刻有人進來躬身伺候。孔德昊因吩咐來人,“去問一下這位唱楊貴妃的花旦是誰?老爺我很是賞識她的唱腔,等會兒她戲演完了先別卸妝,讓她過來給我兄弟敬杯酒。 ”
下人答應一聲轉身下閣樓去傳話。對面戲臺上的楊貴妃又在一陣鑼鼓細樂之後婉轉的唱着,“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冤,顛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曾見,我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去半天——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風前——慢俄延,投至到櫳門兒前面,只有那一步遠。分明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兒……”
喬漢雲又一拍手,高聲叫了一個,“好! ”
孔德昊也激動地笑道,“聽了這麼多回《長生殿》,也就這回聽得有意思! ”
盧峻熙卻刻眉深鎖,一雙凌厲的目光鎖着戲臺上的人兒,抿嘴不語。
直到一段戲文唱罷,另有武生敲鑼打鼓的上臺來,盧峻熙的眉頭方微微平復了些,原本緊緊捏着酒杯的手也緩緩地放鬆,將那隻汝窯填白酒杯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紫雲忙又執起銅雕鍍銀的酒壺給他倒酒,並微笑着問道,“莫非盧大人跟剛纔那位花旦熟識? ”
盧峻熙一愣,擡頭瞥了她一眼,淡淡的問道,“姑娘何出此言? ”
對面喬漢雲也忙道,“紫雲,盧大人乃朝廷命官,如何會跟一個唱戲的熟識?連我們都不認識那女子,你可不要亂說話,惹怒了盧大人可沒你的好
果子吃。”
紫雲忙離座給盧峻熙福身請罪。
盧峻熙只淡淡的笑了笑,擺擺手說道“沒那麼嚴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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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雲方出了一口氣,剛要說什麼,便聽見珠簾之外有清麗圓潤的聲音如輕煙一樣嫋嫋的傳進來,“奴家給各位爺拜年,一拜,祝各位爺吉祥如意、富貴安康,二拜,祝各位事事順心、加官進爵;三拜,祝各位爺笑口常開、闔家幸福。 ”
孔德昊擡手一拍,笑道,“好,好好好——進來說話。”
話音剛落,便聽見珠簾一響,一個身穿大唐戲裝的女子詩旎而入,進門後她雙手相握置於腰側,盈盈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