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殿內安靜極了,路上遇到的啞奴皆是跪伏在地。
天慶帝朝着殿內走去,還沒進去就聽到裡頭隱隱約約傳來敲擊木魚的聲音。
推開殿門入了殿中,踩着周圍有些昏暗的光線走到裡面,就瞧見穿着素服跪在佛像前的年老太監。
他雙眼微闔,手中拿着犍錘輕敲,犍錘和木魚上面都刻着繁複佛偈。
滿室檀香之中,立於不遠處龕臺上的佛像隱於昏暗光線之下,不是寧靜慈和的菩薩像,反而是手持劍戟的金剛佛陀,那張繪滿的紅藍之色、怒目橫張顯得有些恐怖的臉在安靜祥和的木魚聲中格外詭異。
這廣寧殿是宮中禁地,除了天慶帝外沒人會在啞奴看守之下進來,身後腳步聲沒讓劉海有所變化,他手中敲擊的動作未停,嘴裡依舊低誦着佛經。
天慶帝信步走到他身旁,等站了片刻,身旁誦經聲停了下來時,他才皺眉說道:“怎麼又在拜佛。”
劉海睜眼:“求佛祖保佑自然要誠心,陛下前些時日夢魘,老奴便多誦幾次經,求個心安。”
天慶帝聞言仰頭看着面前佛像,目光在龕臺下方一掃而過後,原本想說的話就停了下來,只安靜站在一旁等着。
劉海又低聲唸誦了一會兒,這才放下手中刻着繁複佛偈的犍錘,起身點了幾炷香送進佛前香爐之中,就着滿室檀香朝着那佛像拜了三拜,這才拖着殘腿一瘸一拐地領着天慶帝去了隔壁靜室。
這廣寧殿外間瞧着破敗,內裡卻格外整潔。
佛堂旁的靜室之中鋪着蒲團,一旁盆中炭火燃燒。
劉海服侍着天慶帝解了身上大氅,又讓啞奴送了茶壺淨水過來。
格外嫺熟地燒水烹茶,又將桌上本就乾淨的茶杯仔細再洗了一遍,等壺中水沸,茶香繚繞,他去了頭道茶水又重新烹製,等到再次沸騰,拿着帕子墊着壺上把手,替天慶帝倒了熱茶置於他身前。
劉海放下茶壺才問:“陛下今日怎麼得空過來?”
天慶帝說道:“無事,就是過來看看你。”
劉海對於這話不置可否,他與天慶帝主僕情誼的確不同,可廣寧殿這地方帝王也輕易不會踏足,
每次過來必定有事,見眼前陛下臉上籠着散不盡的陰霾,他溫和問道:“陛下心情不好,可是遇着什麼事了?”
天慶帝嗅着滿室茶香,心神放鬆了幾分說道:“你可還記得薛嫵?”
劉海疑惑:“陛下說的是那位靖安伯夫人?”
天慶帝“嗯”了聲。
劉海便點點頭說他還記得,那位靖安伯夫人容貌傾城,眉眼之間嫵媚多情,身段容貌都是世間罕有,哪怕他算不得男人,但見上一次也很難忘得了。
天慶帝說:“有人說她是薛忱的侄女薛玲瓏。”
劉海有些詫異地看着天慶帝。
天慶帝摩挲着有些發燙的茶杯邊緣,聲音微沉的將先前陳家的事情說了一遍,等說完後才道:“此事已經查清楚,是老四和平遠伯故意陷害,也有人暗中挑唆老四想要藉機陷害太子和沈家行一箭雙鵰之事。”
“朕已經嚴懲了老四和平遠伯,也讓人去查了孫薛氏和薛嫵姐弟二人過往,所有都顯示他們與薛忱無關……”
劉海明白了,只擡眼看着天慶帝:“可陛下還是疑心?”
天慶帝低“嗯”了聲,眼前這個老僕跟隨他多年,從他年少時便一路相伴到現在,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在意什麼。
他在劉海面前沒有任何遮掩,毫不掩飾他對薛忱的忌憚:“他們姐弟出現的太巧了,特別是薛諾,他給朕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也不知是因爲鄭瑋雍先前在他面前說的那些話,還是這次薛嫵之事的影響,天慶帝再看薛諾那少年時,明明容貌陌生至極,可卻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那種隱約的熟悉感讓他心中難安。
天慶帝也不知道是在跟劉海說,還是在跟他自己說,低聲喃喃時眉心緊蹙,
“從江南私鹽案開始薛諾就摻合進來,朝中的事情看似與他無關,可細想近來發生的事卻很多都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扈家是因他才撞上沈卻牽扯出私鹽一案,沈卻也是爲了替她追查薛嫵下落才意外得到了漕運賬本。
漕運事發之後,薛諾入京,時隔不久就鬧出戶部的事情,若非是沈家抓着柴春華之事不放,根本不會牽扯出孟德惠豢養外室之事,更不會鬧出戶部貪污的案子,讓朝中接連清洗,官員變動頻繁。
除此之外,太子一反常態突然不再與他硬碰硬,就連沈家也變了態度,還有老三、老四,他們像是被人針對屢屢受挫,鄭瑋雍也丟了國公之位,平遠伯被廢,這期間種種事情好像都是從薛諾進京纔開始的。
天慶帝坐在蒲團上時,越說神色便越是陰翳:“你說,他會不會真是薛忱派來的人?”
“薛忱想要報復朕,想要擾亂朝堂,想要替永昭報仇,永昭已經死了八年了,她早就已經死了,可他們依舊賊心不死,想要顛覆朕的皇權……”
“陛下!”
見天慶帝彷彿沉溺於舊事陷入魔障之中,言語之間戾氣橫生,劉海頓時輕喝了一聲。
天慶帝擡頭, 看着對面人的臉神色才恢復了些清明。
劉海皺眉說道:“陛下是天子,朝中之事皆是您說了算,成國公與平遠伯是冒犯天恩才被懲處,三皇子、四皇子也是因權利蔽眼惹了聖怒,那薛諾有何能耐能讓陛下隨他心意行事?”
“您若真是懷疑他,讓人拿了他就是。”
天慶帝抿了抿脣,他也知道如若真有疑心讓人拿了薛諾姐弟是最好的辦法,可是薛嫵身後有蕭池,薛諾身後有太子和沈家,最重要的是,他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們二人與薛忱甚至是永昭舊人有關。
很多事情只是猜測,也起於他對薛忱和永昭的忌憚,可前幾日那孫薛氏和薛家的人才替薛諾他們洗淨身上嫌疑。
薛諾如今還擔着個救駕的功勞,皇室欠他一條命。
這個時候他要是毫無緣由拿了二人,外間之人會怎麼議論?朝中那些人又會怎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