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十二年前幾月倒還安定。五月時候,宮裡處處鬱蔥,陽光明媚,御花園裡開了大片的花,三色堇福祿考、牡丹月季矮牽牛比比皆是,可五月的玉漆宮裡更是人比花嬌。
三個姑娘長大些,綠枝愈發穩重,阿羅愈發跳脫,明德也學會了人前端莊持重人後胡言亂語不亦樂乎。
綠枝和高士每天黏黏糊糊好不膩人。他倆會面時,阿羅就偷偷爬上御書房外拱門邊上的牆頭,廊下總有個十七持刀唸書,偶爾一面揮刀,一面背詩。
她伸出個小腦袋偷偷瞧,太陽曬得後背暖洋洋。
院裡的冷麪侍衛今日卻不揮刀,改成舞劍,嘴裡斷斷續續背誦:“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夫年與時馳,意與日遠……”
阿羅趴在牆頭上,閉着眼睛道,“錯!”
十七沒理她,繼續在背錯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阿羅睜眼看他,皺眉道,“錯啦。”
十七終於停下舞劍,睨她一眼,轉身要走。
阿羅哼哼兩聲,“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哼,我便粗粗給你背出兩句,免叫你翻書去看。”
一柄長劍突地射入阿羅腦袋下頭的牆縫。
十七回頭瞪她,“別來擾我。”
阿羅擠着眼睛看了眼下巴下方寒光乍現的長劍,屁股都嚇得抖了兩下,但還是忍不住提點他,“識字學書須有志向,有志即有所求,你即無所求,如何能嗜學治經?”
十七走到低矮的牆頭下,一躍而起收了劍。
他望向牆頭的阿羅,似是在問,你如何知我無所求?
阿羅感受他那不易讓人察覺的友好,眯眼笑道,“太子要你治經學書,你卻整日舞刀弄槍地背書,雖並非不可,但總歸少了點寧靜致遠的意境。”
“太子爺無非是想讓你入仕從政,你既入學,自當以天下民生爲己任,愛民敬民憐民,不可懈怠。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十七抿脣擡頭,看着陽光下伏在牆頭侃侃而談的女子,心中悄然一動。
阿羅卻擡頭看向蒼穹,眼中隱有擔憂,緩緩道,“若你真要入仕,望你萬事以民爲先……”
書房裡傳出一兩聲響動,緊接着是一串腳步聲。
她頓住,不再往下說。
十七隨手撿了顆小石子,手腕發力向上一擲。
阿羅被石子彈中肩膀,疼得掉下去,屁股着地。
太子瞧見十七手裡的劍,便取了劍要和十七過招。
沒過幾招太子便心癢難耐地發問,“剛剛是誰在外面?”
十七面無表情,“我。”
太子:“孤依稀聽得個女聲。”
十七垂眸,“公主身邊侍婢,綠枝。”
阿羅捂着屁股仔細聽這兩個男子的牆角,聽到十七睜眼撒謊時竟覺得可愛,心中佈滿密密麻麻的暖意。
十七爲什麼撒謊?爲什麼要隱瞞她的到來?太子嚮明德討她的事在去年鬧得沸沸揚揚,難道十七對她有意,所以才如此保護她?
她心裡暖洋洋的,回去便做了吃食,跟明德討了東宮送飯的差事。她想,也許不用藉着綠枝和高士的關係與十七週旋了。
趁着四下無人時候,阿羅拉着十七立於白皮松下,將滿食盒的熱乎吃食遞給他:“今日有紅豆糕,五香雞,我還熬了一碗小米清粥解膩。明兒做八寶鴨,好不好?”
十七傻眼,“剛剛已經送了一盒進去,太子如何吃得下這麼多?”
阿羅頓足捏拳,“這盒,是給你的。”說完,她又嬉笑着解釋,“太子的使我們宮裡葉大娘子做的,這是我做的,我的手藝雖比不上葉娘子,卻也深得她真傳。”
十七推開食盒,“無功不受祿。”說罷,他一雙深邃的細長眼緊盯着阿羅,像是要看出其中算計來。
阿羅故意搖了搖食盒,打開第一層給他看,“你吃吧,也是我做剩下的,實在沒處丟。”
十七瞟了眼食盒第一層裡擺盤凌亂的紅豆糕,推了推食盒道,“我不愛吃甜,太膩。沈達喜歡,你給他去。”
阿羅撇嘴,“三層裡是兩碗小米粥,專解膩的,你試試吧。”
十七蹙眉立了一會,隨手拿了塊紅豆糕咬了口,“嗯,好吃。你走罷,被人抓到我玩忽職守,要扣錢。”
他兩口嚥下紅豆糕,轉身回了廊下讀書。
阿羅氣得狠狠跺腳。她原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讓她上趕着給他送吃的,還被拒絕接納,她此時只覺頭頂冒煙,目露兇光,三步做兩步走回玉漆宮。
在自家宮裡沉靜下,自覺丟人得很,足足有兩旬的日頭不去找十七,卻還不見十七來找她,暗自在心裡氣得不行,又跟他賭氣。
賭氣歸賭氣,四季該添的衣裳該吃的珍鮮,照做不誤,俱都讓綠枝高士作爲媒介送去,十七果然收下。
阿羅知道他收下,心裡更氣。氣得生了病,四十二年的除夕夜都沒來得及讓無父無母的十七吃頓餃子宴。
誰知她都生病了,讓高士旁敲側擊地告訴給十七知道,也沒見十七來看她,也並不表示一二!
阿羅更氣!
這一氣可不得了,氣到了四十三年的七月。她每天都在想,十七什麼時候纔會想起她,主動來找她閒話。
可是十七一次也沒有。
她每天都在想,要不明天就去找十七說說話吧?可每當到了明天,她總在玉漆宮門口徘徊又徘徊,望而卻步。
喜歡一個人久了,成了執念。不告訴他,給宮裡頭孤寂的自己添個念想便覺得滿足。
七月下旬打頭那天,玉漆宮裡和端木宮小太監小丫鬟最是混得熟的竹桃跟阿羅講,那個總在太子書房門口看書的俊侍衛走了。
阿羅端着紋金紫砂茶壺的手一頓,“走了?去哪兒了?”
竹桃一面嗑瓜子一面閒話,“不省得,說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羅心頭一空。她連忙放下茶壺去找綠枝,綠枝只說也才從高士那兒聽得一耳朵,確實是說再也不回來了。
明德曉得了這件事,帶着阿羅綠枝去問太子。
太子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阿羅,而後微微一笑,只說打發去了其他地方做事。
明德再三追問,太子也只含糊其辭,不做理會。
回了玉漆宮,阿羅絞着手帕坐在花梨椅上,心裡後悔極了,早知他要走,這一年多和他賭什麼氣?多說三兩句話也好,偏落得個如今不辭而別的場面。
明德和綠枝俱是安慰她幾句,讓她不要煩憂。
明德捏她手心,“本宮來年定爲你找個更好的婆家,再求了皇兄準你出宮嫁人便是,比綠枝的高侍衛必然差不了什麼。”
阿羅眼眶一紅,舉着手帕抹了抹眼睛,勾脣一笑道,“他既然要走,那便走吧,誰能攔得住呀?”
“走了……可就別回來。”
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
此後幾月裡,阿羅沉穩了些,木訥了些,反倒出落得文靜。
偶爾午夜夢迴,她夢見婁府雪夜裡放她走的死士十七,夢見萬翠山上抱她出洞的侍衛十七……夢醒了,他不在。
只求忘了這人罷。
元啓四十三年十一月中旬,皇帝,崩。諡號,啓文帝。
太師施光譽臨柩痛哭;六部尚書侍郎皆行跪拜大禮,埋頭啜泣;文武百官無一不冠白綾;宮女太監統統哭得感天動地。各宮嬪妃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爲表心意,隨皇帝而去,當場暴斃有之,服毒自盡有之,只其中門道,尚未可知。
一月後,經過一衆大臣多番勸諫,太子推諉三次後正式登基。
新皇登基,改國號爲慶嘉。
一,恩准大赦天下;
二,減免各地工農戶賦稅一年,商戶稅收減半;
三,新建贛州橋,橫跨南北兩岸,促進糧食流動。
新皇上任三把火,以示皇恩浩蕩。此三舉將將落下,京都百姓歡呼不已,皆道“有此新皇,實乃幸焉”。
皇上乘興,着吏部尚書蒲世秋,禮部尚書章興業,禮部侍郎沈敬三人主持慶嘉元年二月初一的春闈,此三位主考官名單一出,衆人驚歎,皇上對此次春闈不可謂不看重!
明德阿羅身在宮中,不知科舉幸事,只知新皇登基後慶國恍如普天同慶一般歡樂,而阿羅也因此沒了罪奴之身,得了二十五歲滿可出宮嫁人的機會。
明德爲她高興,在玉漆宮裡拉着綠枝,三人一齊好好慶祝一番。
慶嘉元年三月十五
金鑾殿上,澤鎮高坐金龍椅,頭戴金絲冠,腳踩金紋龍靴,綜各位大臣意見,親點任倫爲今朝狀元,竇康成次之爲榜眼,十七再次之爲探花郎。
着十七弱冠之年便考中進士,特親賜姓名,陳三境。即日錄入翰林院,官拜六品修撰!
大殿之上,無一不爲此汗顏!尋慶國史遍,最早考上進士者名爲柳長安,十七歲中進士,乃三朝前名臣,三十三歲官拜一品輔臣右相,有翰林大學士之稱。
如今慶嘉元年,新皇將將登基,便又出了個二十歲的探花郎,如何不叫人振奮汗顏!如何不叫人嘆一聲“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如何不叫人稱一句“國之棟樑,大抵如斯”!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夜西風吹盡,京都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陳三境!掛花馬上的翩翩風流俊俏公子,儘教人看亂了眼,狀元郎的風采也不過如此。
有人茶館偶遇陳三境,大膽問道:“不知陳相公婚配否?我家小女初長成……”
“暫未婚配,無心此事,見諒。”端的是直來直去,爽言爽語。
只要暫未婚配就夠了,誰人還管你有沒有心放在這種事上?正巧皇上私下賜了座宅子給他,將將之日,拜帖庚帖收了一大堆,全砌在角落。
陳三境從前一直覺得入仕與做死士做侍衛並無不同,不過現在他知道,到底還是有不一樣的。
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大宅子裡,每日去翰林院報道,整日和最討厭的文字打交道,且翰林院裡全是文縐縐的學士,每每見了他都要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煩不勝煩。
於是,他只熬了一個月,便在金龍殿上提出,不願做修撰,原爲父母官,今朝憂慮百姓,明日擔心糧食。
澤鎮恩准了,即日下調陳三境任滄州慶平縣知縣,正七品的父母官。
終於,阿羅好容易聽說了這事兒。
苦笑良久,她真沒什麼可做的。她不再是罪奴,卻和十七越走越遠。如今十七做了朝臣,只怕不再是她能高攀得起的身份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