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是八月底回來了,哨了個信讓幫忙打掃了一下屋子。沈老頭沈老太是清楚人,年輕時勤勤懇懇做事情攢家業,等三個兒子大了,分別給一塊地,各自建房子,等沈三成婚之後,直接分家了。
沈家也算是村裡頭排的上名的富足、清明人家了,兩老這公平公正的態度,不偏不倚,底下的兒媳也都沒得話說,村裡頭的媳婦們誰不是暗自羨慕沈家的兒媳,不和公婆住一塊兒,不知道省了多少心思。就算住一塊兒,兩老也是明事理的人,從不讓兒媳立規矩什麼的,當真是好人家。
三個兒子還個個出息,老大做里長,老二是木匠,手藝好,誰家打個東西都找他。老三更別說了,鎮上一棟大宅子還開了書局。
回來的時候有人都開始在田裡收割,江淮地區一年兩到三熟,像水稻一年至少能種兩回,主要看什麼時候插秧,九月份是晚稻收割的時候。(注:古代是農曆,現代應該是十月份)
之前雨停以後,稻穀就進入了生長成熟期,今年因爲雨水豐富,陽光也充足,反而是豐收年,有些人家八月底就開始收割了。
沈家的地不少,但勞動力不多,沈大家還有兩個小子,大兒子已經可以幹不少活了,二房卻只有沈二一個壯丁。沈家女人家都是不下田的,沈老爺子這麼多年來就算再辛苦,也沒得讓沈老太插秧收稻。沈家這個時候都是會花錢請幾個短工來幫忙收稻子的。
沈三不住村裡,便把地佃出去了,倒是省心省事。
沈老頭沈老太知道沈三一家要回來住一段時辰,這幾日心情都非常的好,逢人說不過三五句就要繞到小兒子身上。沈老太隔三差五地去沈三的房子裡看看乾淨沒有,她的小蜜娘還小,屋子裡這麼久沒住指不定有啥不乾淨的。
黃氏夜裡哄小女冬至睡下後,躺下後睡不着,戳了戳旁邊的丈夫,“振文,振邦要回來住多久啊?”
沈大也是累了一天,眼睛眯着,聲音有氣沒力:“不知道,沒多久吧,他還有書局。”
黃氏:“麼得住幾時(不住多久),奈姆媽日日去那房子裡打掃,家裡啥也否顧的。”
沈大不耐她這點事兒也要計較:“三兒家還有小囡,小孩子嬌貴。啥叫奈姆媽,不是奈姆媽啊!我跟你講,你少點小心眼子。別人家兒媳婦還下地種田,奈也就在家裡燒燒飯帶帶孩子,姆媽平常啊是對奈太好了,讓奈連這個也計較。要是我否似(不是)老大,姆媽否跟我一道住,奈還否似都要自己做。”
黃氏埡口,看着沈大翻了個身側睡,她張了張嘴,氣得胸口一起一伏,她這丈夫說得好聽點就是正直心眼子正,不好聽就是太一板一眼了,也正是虧他這個性子,也不覺得他阿耶姆媽偏心。
沈三一家回來的那一天,沈老頭一大早起來負着手踱步到村的東邊,到漁船上買了一盆子鮮蝦和一條大青魚。
沈老太帶着兩個兒媳婦整治了兩桌好酒好菜後,沈三一家的馬車終於到了,聽到馬蹄子的聲音就知道了是沈三,這村裡頭連牛都不是誰家都有的,更別提只能用來拉人的馬了,牛還可以用來耕地,馬卻只能用來拉人拉東西,對於農戶,當然是牛更實在。
沈三有兩匹馬,一匹專門用來運送書什麼的,一匹是家裡人出行用的。這會兒兩匹馬都來了,大人們可以不講究什麼,小蜜娘卻是什麼都要帶全了,零零碎碎地就拉了一馬車。
村子裡的人都出來瞧這兩匹馬,端着飯碗拖着孩子。
江河把馬停下,跳下馬,看着周圍圍了這麼多人,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挺了挺胸膛,見到沈老太沈老頭出來了,笑着喊道:“老太爺、老夫人!”
鄰里人家就有人學着江河,用官話捏着腔子:“老太爺、老夫人......”
周圍一圈鬨笑,沈老太也瞪眼瞧過去,“咋的了,老婆子當不起啊!小六子奈這嘴巴碎的。”
小六子嘻嘻一笑,“不敢不敢哩!”
沈三從馬車上跳下來,把踩凳放地上,然後環視周圍鄰居,笑着作揖:“劉伯伯,劉伯母,王叔,王嬸子,這是小五吧,這麼多年不見,都這麼大了......”
“小五小時候老是跟着奈身後跑來跑去,一口一個“三哥”“振邦哥”。奈個小子,見到人了就成了悶葫蘆。”王嬸子推了推王小五,王小五不好意思,身子一直往後縮,王嬸子瞪了一眼,轉頭又笑着說:“個小子現在大了越來越否好意思的。”
說話間,江老夫人踩着凳子先下來了,沈興淮探出身子來,江河抱着他下來,沈老頭和沈老太就笑得比誰都燦爛,“淮哥!”
“淮哥都這般大了!模樣真好。”
“三兒,奈小奴恩(小女兒)呢?否似生了個小奴恩嘛,別我們開開呀(給我們看看呀)!”
江氏抱着小蜜娘彎腰出來,江老夫人抱過小蜜娘,沈三扶着江氏下來。
沈老太走上來,先是抱着沈興淮親暱了一會下,放下沈興淮,又去抱小蜜娘,“噫睡着了呀,諾,奈們看一看,像我們家三兒,好看得緊。”
鄰里都圍了上來,圍在沈老太邊上看新生兒,評頭論足。
“白皮肉,好模樣!”
“尖下巴,面盤子好!否曉得眼睛像誰。”
“像誰都好看,三兒和他媳婦都是好模樣,不過,奴恩(女兒)像阿耶有福氣。”
冬至從黃氏手臂上掙脫,跑出來,抱住沈三的腿:“小叔叔,我要騎大馬!”
沈興傑瞧妹妹跑過來了,眼熱許久,也不顧什麼臉面了,跑過來:“小叔叔,我也要!”
沈三笑着摸了摸冬至腦袋,抱起小冬至,把她放馬上,然後再教沈興傑如何上馬,“傑哥,你踩着這個,然後我拉住這個,我推你上去。”
沈家門前熱熱鬧鬧地吸引了不少人,江思娘瞧着被圍觀的小蜜娘,蹙眉,並不喜這一番圍觀,孩子本就小,耳朵敏感,若是吵醒了看到這麼多人嚇着瞭如何是好。
但又不好打擾沈老太這般炫耀歡喜之心。
沈大咳嗽兩聲:“姆媽,外頭熱,咱還沒開飯。”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也不知是幾臺戲,沈大那點聲音還傳不入沈老太的耳中。
江氏揚聲道:“姆媽,蜜蜜怕熱,奈摸摸她脖子裡阿有出汗?”
沈老太伸手進去摸了摸,一股潮溼的汗水,“好了好了,看完了,進去了進去了,乖囡快熱壞了,可別吵醒她哩!奈們下午再來看吧,我們切飯了。”
人稀稀拉拉地散去了。
到了屋裡頭,沈老太先那根筷子沾了點湯,在小蜜孃的嘴邊蹭了蹭,“小蜜娘來且點糖,甜滋滋點。”
(注:當地習俗,新客人第一次上門,要喝甜茶,有兩種,一種是甜蛋湯,就是敲一個蛋放水裡煮,煮熟了,同水一塊兒撈起來,撒點糖進去。還有一種叫蛋底湯,其實我不知道古代有沒有,是我們現在新年裡常泡的。雖然叫蛋底湯,但我感覺不是蛋做的,像是米做的,一種薄薄碎餅外面買回來的很大一袋,遇水會軟化成像米糊糊一樣的東西,放一勺糖。不管第一種第二種,你們要知道糖對蘇州人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哈哈哈哈。小孩子不能喝甜茶就吃點糖算是過個儀式。)
睡着了的小蜜娘感覺到嘴巴上的東西,蠕動嘴巴,似是嚐到了甜甜的滋味,一個勁地舔嘴巴。
幾個妯娌都笑了。
花氏笑着說:“當真是不辜負她的名字,小蜜娘。”
花氏和黃氏滿月之後就沒怎麼見到過小蜜娘,小孩子就是這麼容易招人喜愛,兩個人輪流抱了一會兒,才還給江氏。
堂屋裡撒了水,後面的小角門一開,涼颼颼的風就吹了進來。
江氏給她脖子裡擦了擦汗,解開褓襁,把她放搖籃裡,帳子一圍上,也不怕蚊蟲了,搖籃下面是兩個彎彎的腳,動一下就自個兒搖晃起來,是沈二做的。
“二哥手藝真好,這搖籃外面都買不着這麼精巧的,上次蘇家太太來看我,直說她生了,也要找二哥打這麼個搖籃。”
話是對花氏說的,花氏喜笑顏開:“上次有個大戶人家要振武按着圖紙做這個搖籃,振武瞧着好看就記下了,小蜜娘還沒出身,振武就開始做了。”
沈二是個悶性子,只懂得悶頭幹活,花氏也不是口舌靈巧之人,都是實在人。三個兄弟裡,沈大性子正直有擔當,兩個老的器重他,沈三是小兒子,兩老偏愛一點。就是沈二,夾在中間就有點可憐了。
好在沈老頭沈老太在大事上都是一碗水平端的,性格又是極爲厚道公正,每個兒子都送去讀過書,不求有什麼功名,能夠明事理就好。兄弟幾個從未因爲家產什麼事情臉紅過。
江氏感激地說:“謝謝二哥了,這小丫頭恰好趕上了。”
花氏笑得很開心,好似是自個兒得到了稱讚。
吃飯的時候,男人一桌,女人一桌,沈家人丁不算興旺,兩桌就夠坐了,大房只有沈興志、沈興傑兩兄弟,二房還沒有男丁,三房就是沈興淮了。
女桌上,黃氏要照顧小冬至,花氏要照顧小秋分,沈秋分比冬至大上幾個月,相比於小冬至調皮,小秋分安靜很多,跪坐在自個兒姆媽邊上,拿着小碗,用勺子挖着吃,她阿姐夏至時不時照看她,倒不用花氏操心。
黃氏被小冬至鬧騰得沉下臉,當着沈老太和江老夫人的面卻是不好發作,若是沒得旁人,黃氏早撈起她狠狠打幾下屁股了。
沈家的閨女是按照春夏秋冬的節氣來的,原本黃氏還有一個大女,春分,沒養活,未滿一週歲就走了。花氏兩閨女,夏至和秋分,夏至已經七歲了,很是懂事,
沈老太和江老夫人喝起小酒,聊着老太太們的話題。
這兒靠着湖,都是湖鮮,靠水吃水,有時候肉還沒有魚蝦吃得多,男人們吃蝦懶得吐殼,女人們一隻蝦進去,幾秒鐘一個完整的蝦殼就出來了。味兒重的愛油爆,味淡的煮一煮加點鹽就可以吃了。
江氏吃了一會兒,聽得後邊啊啊兩聲,趕緊放下筷子,轉身撩開搖籃上的紗,那小蜜娘正睜着大眼睛咬手指,不哭不鬧的,看到江氏,還露出小梨渦。
可把江氏甜的,笑着把她的手從嘴裡拿出來,用邊上的小帕子擦了擦,然後把她抱出來。
“呀,蜜蜜醒了呀!蜜蜜,蜜蜜,啊認得好婆呀?”沈老太用聲音逗弄小蜜娘。
小蜜娘頭轉過來,腦袋晃悠晃悠,細細地看了沈老太一會兒,小嘴巴裂開來笑。
江老夫人笑着說:“看來是認出來了,孫女和好婆親哩。”
沈老太拍了拍手,朝小蜜娘伸手,小蜜娘定睛看了一會兒,身子向前衝去,好在江氏抱穩了她。
江氏嗔怪:“想好婆抱也用不着這麼着急,有個好婆就不要姆媽了。”
說着站起來,繞過椅子把小蜜娘遞給沈老太。
正吃着飯的小冬至看她奶奶抱着另一個孩子,小孩兒小氣,馬上就朝着沈老太喊:“好婆!”
那吃醋的小樣子一桌人都笑了。
花氏笑道:“小冬至吃醋哩。”
沈老太笑得一臉慈和,抱着小蜜娘,朝着小冬至說:“冬至,這是阿妹。”
“否要否要!好婆!囡囡的。”小冬至不依。
黃氏端着小碗,說道:“囡囡,你要是不乖乖吃飯,好婆就不喜歡你嘍,就要喜歡小妹妹了。”
小冬至噘着嘴,看了看黃氏又看了看沈老太,張開了嘴巴,黃氏笑着送了一口進去,“乖囡囡,看來好是好婆管用。”
被孫女爭寵的沈老太毫不猶豫誇讚道:“啊呀,囡囡真乖,且飯真好。”
小冬至眯起眼睛笑。
花氏看着旁邊一言不發的秋分,還比冬至大上幾個月呢,這嘴像是悶葫蘆似的,這嘴甜的孩子自然招人喜歡,推了推小秋分:“秋分啊,看到好婆抱小妹妹,吃不吃醋啊?”
小秋分低着頭,只露出一雙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所有人。
花氏着急,恨鐵不成鋼,又推了一把,小秋分人小,就往邊上歪,碗也差點摔掉。
桌子上安靜下來,夏至把秋分扶起來,碗擺正。
小秋分委屈地抿着嘴,夏至摸着她的頭安撫她,“秋分乖,姆媽不小心用力了一下。”
花氏尷尬着,不知道說什麼。
沈老太一下子冷下臉,對着花氏。
江氏嘆息一聲,可憐之人吶,卻也有可恨之處。
此時,小蜜娘啊啊啊地像桌子那面拗,手不停地亂晃,伸向桌面,眼神那個叫渴望。
江老夫人噗嗤一笑,抓住她的小手:“個小饞貓,牙還沒長,就知道饞。”
小蜜娘腿還一登一登,以爲江老夫人在逗弄她,笑得很開心。
沈老太抱緊她,看着她可愛的模樣,總算是又笑了:“這家丫頭,腿還真有力。”
餐桌上又恢復了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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