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女聲在我頭頂柔柔響起:“倒真是璃陽來了。起來吧”
我道了聲謝慢慢爬起身。有宮女搬來錦凳。我剛落座,聽她笑着言道:“前個兒聽珣兒道你進了宮。哀家便想着去梅香別苑看看。怎奈老不中用了。入了冬,這渾身便痠疼無力難受的緊。只好讓珣兒請了你來。說來哀家與你也甚是投緣。你就陪哀家在這鳳祥宮多住幾日可好?”
我不知她想幹什麼,只好乖乖的點頭。“多謝娘娘厚愛,能同皇后做伴,是璃陽天大的榮寵。”
“來,到哀家這邊來。”她滿意的笑笑,衝我招手。我心中一凜,看她笑的慈祥,便稍稍放寬了心。面上帶着惶恐怯怯的上前一禮。皇后一把拉起我,與她共座榻上。偏頭細細的瞧着我的臉。目光神彩流動,複雜難明。
我被她瞧的渾身不舒服。卻只能硬撐着,儘量勾着嘴角微笑。皇后的眸中的光彩漸漸變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落漠。輕嘆一聲,她收了情緒。轉過身從宮女手中接過茶淺抿一口。似自言自語道:“你不像她,這是爲何?”
我猛然一驚,擡起頭來,卻見她依然皺眉看着我,似乎非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麼。我低下了頭:“娘娘所言何意?璃陽心拙聽不明白。”
皇后嘆息一聲,懶懶的支起身將茶碗放於跪等的宮女盤中,緩緩站起來。拂了拂袖子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衆人輕應一聲,躬身退去。
偌大的宮殿便只剩我和皇后二人。皇后走至窗邊伸手推開窗戶,冷風灌進來,殿中央雕龍刻鳳的香爐中升起的嫋嫋輕香就被風吹的歪歪斜斜。
我顫了顫,明顯的感覺到溫暖正從屋內一點點散去。我忐忑不安的站在她身後攪着衣襟,思量着如何打破讓人窒息的沉默。
沒想到皇后卻先開口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唸完詞,她安靜的佇立窗邊擡頭凝着一枝含苞欲放的老梅。幽幽嘆道:“十六歲的年紀,卻能寫出這般道盡孤寂哀愁之句。任誰聽了也會悽愴淚下。這也難怪皇上鐵了心要將你收入宮門。”
那首詞是我寫的?聽她之言卻帶着絲諷意。我心中暗驚,這個皇后要做什麼?
我努力的平靜內心,卻見她轉過身,修長的身子隱在冬日的陽光中。目光悠遠的看着我。緩緩道:“你真的不像她”
我剛想開口問她是誰。她卻退了兩步,悽然一笑。道:“可是那又如何?她死了,卻來了李氏,張氏,那麼多那麼多的嬪妃貴人。哀家依然得不到他的心。依然得不到……”她喃喃着,面露悲傷和絕望。
我有點不知所措,想開口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她顯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含淚的雙眼望着遙遠的虛無。美麗的臉上浮現自嘲與悲苦:“哀家不好嗎?哀家父兄統領禁軍守護皇城保他安寧。哀家十六歲便嫁入宮中與他結縭。一心一意的愛他,敬他,惜他。可他的心卻從來沒在哀家身上停留過。從來沒有以前是她,好不容易她死了。哀家以爲他終該看我一眼。可他卻尋來了珍妃。”
說到珍妃,她眼中閃着瘋狂的嫉恨。咬牙切齒道:“那個賤人。她竟還想着爲皇上生下龍種以取代哀家。哈哈”皇后突然大笑起來:“所以,哀家的好兒子殺了她。連代把那個薄情人一起趕下帝位。讓他嚐盡衆叛親離悔恨灼心之痛。哀家就是要讓他後悔,後悔這麼多年棄哀家如履。”她憤怒的拂袖掃了窗邊案上的金縷瓷花瓶。噼噼啪啪的碎裂之聲在空曠的殿內分外響亮。一堆斷金碎玉的殘片中,她孤獨的佇立着,金釵滑落,散亂了如瀑長髮,渾身發着顫。渙散的眼神滿是悲苦和絕望。
我雖不明白她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心中卻有點同情這個可憐的女人。所謂一入豪門深似海。更何況在這隻有權謀利益人情淡薄的深宮。愛情,親情與權勢比起來那麼蒼白無力。她就像枝頭的那一朵梅,驕傲而又固執的守望着自己的愛情,當這種偏執的守望變成絕望時,愛化成了恨她恨,她怒,她瘋,她狂。她費盡心機……
可是如今,她的目的達到了。卻只留孤獨和無法抹去的悔恨。
我猛然醒悟,這難到就是依雪讓我來勸她的原因。因爲我可以讓她觸動,讓她情緒失控。可是爲什麼呢?她不止一次的說:你不像她她是誰?皇帝心中真正愛的人?
我默默的向她走去。“生在塵世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你如此,皇上如此,別的嬪妃也如此。早在入宮嫁他的時候您就該明白。他是九五至尊,註定了不能屬於任何一個人。我不敢說您做的是對還是錯,我只問,您現在快樂嗎?”
皇后先是迷茫的聽着,當我說到最後,她猛的擡頭,含淚望着我。
我勾脣淺笑,悲憫的看着她:“不記得誰曾說過,有時深愛也是種傷害。殘忍的人,選擇傷害別人,善良的人,選擇傷害自己。可您,不僅傷害了別人,更是傷害您自己。因爲您善良,因爲您愛,所以您比任何人都痛苦。”
“難道哀家真的錯了?”皇后渾身的力氣彷彿突然用盡了般癱倒地上。重複喃喃着。金絲縷繡的裙襬如鳳尾般灑開,淚水花了妝容,她的臉瞬間蒼老了許多。
“寬恕何嘗不是種解脫。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生與死只是恍惚之間的事。莫要等到無可挽回時,才痛徹心扉。去看看他吧趁他還活着。我相信,他會願諒你的。”我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似猛然驚醒般斂了神色。扶着案几站起身,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盯着我冷笑:“如今連你也要對哀家說教嗎?哀家囚了他,奪了他的江山。可哀家不後悔。哀家是個母親,哀家必然要幫我的兒子登上寶座。又豈能任他讓李氏生的賤種奪了太子之位。”
我悻悻的收了手,看來這個皇后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好對付。我正低頭苦思着接下來如何勸她。卻聽她說到:“難道你都不好奇哀家爲何要跟你說這些?”
我猛然擡頭,疑惑的看着她。卻見她已恢復了高貴雍榮。擡高下巴睥睨着我。“知道爲什麼珣兒滅了侯府滿門,哀家卻讓他單單留下了你?爲什麼皇上處處護着你?難道這一切,你就不好奇嗎?”
一切謎題如抽絲剝繭般在我腦中一一解開。我淡笑的看着她,坦然道:“若璃陽猜的不錯,皇后娘娘口中的她,便是我的孃親……上官清瀾對吧?”
“你很聰明”皇后飽經風霜的雙眸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許久,別過眼看向窗外。淡淡道:“二十年前,皇上年輕隨性喜歡微服私遊。有一次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幅畫。如藏珍寶。封存龍枕下,不許任何人妄動。哀家趁皇上醉酒後看過一次。畫中是名女子,長的風華絕代貌美無雙。當時哀家也沒放在心上。只想着皇上怕是在民間有了什麼豔遇。男人嘛,誰不是見了美色便上心。更何況他貴爲天子。這件事也就過去了。直到三年後”
深吸口氣,皇后壓下心中的澎湃。儘量平靜道:“我還記得那天是重陽佳節,皇上在乾慶宮宴請滿朝文武及其親眷。當日,崇武侯的兒子杜清揚帶了新婚的夫人上殿面聖。當時他的面色就不對了。盯着新婦的臉連魂都飛了。要不是我拉着,怕早就顧不得顏面衝了上去。自那天后,他便整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朝不想上,政事也沒心思理。整日長吁短嘆。哀家實在看不過去,便在鳳祥宮設宴勸他。誰知他不解哀家一片苦心。反倒怪哀家偷看了那幅畫。一巴掌,打散了夫妻情,更涼了哀家的心。”
皇后握緊了雙拳,眼中隱含淚光,螓首也低了下去。只不過也就一瞬,她隨繼擡高下巴冷笑:“哀家知道這事不會完。果然,三個月後,他以前方戰事告急爲由,調走了崇武侯父子上陣殺敵。入夜時分,卻偷偷命人去侯府接那賤人入宮。”
“你說……皇上霸佔了我娘?”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也太荒唐了。
皇后輕蔑的瞟我一眼,冷哼道:“霸佔?上官清瀾又豈是貞潔烈婦。當時,哀家得知他們在壽仙宮中幽會。帶了人去闖宮。在門外親耳聽到那賤人說:爲了皇上才尋來齊豐。那賤人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嫁於你爹。從頭到尾都是利用。可憐杜清揚,到死才明白他娶了個怎樣不要臉的女人。”
“不對,這其中必有隱情。不可能的,怎麼可能?”我搖頭,怎麼也不願想信我娘竟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