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巖循心情沮喪地從沈太太那裡出來,看見岫螢拉着德馨在花園小路上玩。德馨走路跌跌撞撞的,一會兒要去採摘路邊的小花,一會兒又要攀爬到假山上去。小孩子總是沒學會平穩地走路就要撒丫子跑,岫螢拽着她的手,膽戰心驚地護着,一副慈母的形象。見着路巖循,忙將德馨一把抱在懷裡,衝他笑道:“路巖先生,給我們小姐看完診了嗎?我們小姐沒事吧?”
路巖循臉上神色一閃,道:“太太請了新的醫生來給大小姐看病,以後我就不必再來了。”
“看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換醫生了呢?”岫螢驚訝道。
“沈小姐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我診所裡的事情也多,恐怕難以抽身,所以……”路巖循低頭笑了笑,擡手輕輕摸摸德馨的額頭掩飾尷尬,“孩子長得真快啊。”他又如春風似地笑笑。
一談到孩子,岫螢臉上光彩無限。“是呀!到明年就該給她找個老師教她讀書認字了。”她含笑摸摸孩子的頭,給她把劉海撥正了,德馨手裡捏着一朵小花,顧自把玩着。
路巖循看着岫螢輕柔熟稔的動作,眼裡不知不覺就蒙上了一絲歉意。當初岫螢的孩子如果能救下來,也有這般大。
他的醫術始終還是差那麼一點點啊!他心中一時感慨,忍不住問:“岫螢,你現在好麼?”
“嗯,好的。”她點點頭笑答。再好也沒有了,有乖巧活潑的德馨,有日漸成熟的沈赫,只是……
她聽見德馨趴在肩上叫:“媽媽。”
回頭看,是南喬往這邊來了,笑意盈盈地跟路巖循打招呼:“路巖先生,好久不見了。你如今到府裡來也不來瞧瞧我,當真是貴人事忙麼?”
岫螢忙給她讓道,退到一邊,叫了一聲:“姨奶奶。”南喬嗯了一聲,只拿餘光瞥了她一眼。心想,你倒當真受男人們的歡迎,跟誰都能聊得開。
面上卻笑意盈盈地朝向路巖循。路巖循一見她似乎已經做慣了正經人家媳婦的樣子,大熱天的,穿了鎖釦旗袍,開叉只到小腿肚上一點點,但還是掩蓋不了天生麗質。
他衝她點點頭,笑道:“是有許久不見了。”他看她臉上胖了一點點,比之前更加嬌媚,只不過眉間總鎖着一縷似有還無的愁緒,“南喬
小姐。”
他還是如往常那般稱呼她,南喬神色微微一斂,便笑開了:“方纔聽你們閒聊,說是大小姐另請了大夫,怎麼回事呢?難道太太是信不過你的醫術?”
路巖循不知該怎麼回答,只笑道:“沈小姐見好了,今後我就不必日日都來。”
南喬道:“你說她見好了,我可聽說她又病倒了,這不正要去看看她。”
“沈小姐是時疾,她一直生病,身體一向嬌弱。”路巖循笑答。
南喬滿腹狐疑,岫螢也察覺路巖循似有難言之隱,見南喬還要再問,便迎上來道:“姨奶奶,您不是要去看大小姐麼,我們一起去吧。德馨小姐還要媽媽抱抱呢。”
南喬對她的熱絡一向是冷心冷意的,見她把德馨往自己這邊湊過來,看在女兒的份上也就不跟她計較,抱了女兒便往沈小姐院子走。
出了沈家,還站在沈府的石刻門匾下,路巖循就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也好,這樣也好。所幸沈小姐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這樣一想便拎着藥箱往診所那邊慢慢地走,可還是忍不住一路都在想沈太太說的那些話。沈小姐的心意他並非全無察覺,之前不過當她是個病人,且自小因病幾乎與世隔絕,並沒有什麼朋友,不免心中孤單,因而每回給她看診都會陪她坐上一坐,喝茶聊天跟她講講他在外的一些所見所聞。
他是個敬業的醫生,也是個謙和的男子。許多請他看病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當成朋友。所以一開始他並未覺得沈小姐待他有什麼不同,直到她送了自己繡的手絹給他,直到他發現手絹背面的那個“安”字。
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苦笑着搖搖頭,望着沉靜的天空上射下來的光有了又一日烈陽的預兆。沈小姐不知捱不捱得了這酷熱反常的天氣?他“唉”地一聲輕嘆。
忽聽得街頭一陣齊整的口號和腳步聲,大羣身着各自學校校服的年輕人,舉着各色旗幟,領頭的一排還撐起了一面標語,白色布帛上血紅的大字:聯合抗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東北。彷彿從天而降,從街頭紛至沓來。
那是學生遊行呢。
時局變幻莫測,抓捕地下黨的風波還未平息下去,大街小巷越來越多人談論日本如何在東北肆
虐。九一八事變到如今,東北三省徹底被日本佔領。國土淪喪、思想侵蝕,恥辱至極,零零種種傳到江南,人們恍然從美夢中驚醒,茶坊酒寮,人們的談資也漸漸地從煙花巷今日誰掛頭牌,有哪個新來的姑娘如水如玉的胸脯轉到當今時事上來,主張國共聯合抗日的青年從南京呈網狀向四處散播團結一致羣起抗日的思潮。
吳州這個小地方也被覆蓋。
學生們放了暑假,聚集起來,四處遊行吶喊反擊日本,此時對於日本人是最敏感的。
他慌忙讓道一邊,可還是被人羣中的幾個人認出來。
“那是個日本人,在城裡開了醫官,道貌岸然,表面上是個醫生,搞不好是日本的間諜。”
“抓起來。”
幾個男同學便一擁而上,奪下路巖循的藥箱。
又見街頭一對人馬衝將過來,卻是一班黑制服警察,都全副武裝,舉着盾牌警棍。衝到面前與學生們對峙着。一場衝突眼見就要爆發。
路巖循已經被幾個學生揪住了方要捆起來遊街,被突如其來的警察一攪局,他便被押在人羣中,推來搡去身不由己。
警察隊伍往兩邊讓開一條道路,閔大廳長揹着雙手踱了出來,身後跟着兩個得利助手,王獻和張繼。
他站到面前,往學生堆裡放眼一望,清了清嗓子道:“同學們,同學們,聽我說。我知道大家都是有血性有理想的愛國青年,就是因爲你們年輕,所以做事情有衝勁,這是好的。但是——”他加重了音量,話鋒一轉道,“你們如今還是學生,首要的任務就是學習,古之聖賢都有言在先,‘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你們要遵從古訓,對於國家大事,你們要相信政府,相信我們國家的軍人……”
“屁!”人羣裡一人嚷了起來,立馬迎來更多人的響應。
“正因爲政府無能,一味地採取不抵抗政策,才導致我們失去了遼寧、吉林、黑龍江三個省。三個省啊!”有人豎起三個手指頭,痛心疾首,“三個省!三個省啊!128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淪喪!3000多萬同胞成了亡國奴!你們政府呢,你們政府又做了什麼!”
說得男孩子們一個個面帶激憤,女孩們紅了眼眶,拿袖子擦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