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踉踉蹌蹌地奔到前院,果見一口黑漆棺材停放在天井裡,她的心撲通一聲掉進黑暗的深潭裡,只覺得渾身發軟發冷,站也站不住。春生趕忙扶住她。沈太太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副沉重的棺木,嘴脣抖動着,只覺得喉嚨口一股氣堵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天井裡跪着的僕從哭哭啼啼的,方纔那報信的年輕夥計也擦着眼淚哭道:“臨去北城之前趙管家的身體就不大好了,我們問,他只擺手說沒事。在北城連日奔波,他的病越來越嚴重,可還是不肯請大夫來看。有一次跟一個客商談判,席面上喝了幾杯酒,回去就不行了,我們都慌了,請了大夫來一瞧才說,趙管家是積勞成疾,病竈由來已久,已經到了無力迴天的地步了。”
怎麼可能?他去北邊之前就有病了,她怎麼就一點都沒有發覺?
她腦袋嗡嗡地響,茫茫大地她什麼都抓不住。
怎麼可能呢?前些天她還給他打過電話,他志氣滿滿地說又聯絡了幾處買家,很有誠意,等收了款項就可以回來了,這次半月就能成事,叫她不必記掛。他話說的那麼硬朗,她盡然一點都沒聽出端倪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沈太太搖頭不迭,可是目光觸及那黑沉沉的棺材,只覺身後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她眼前一黑伸手胡亂一抓,什麼也沒有抓到就往後一栽不省人事了。
醒過來,春生坐在牀邊拭淚。喬之椿也來了,見她轉醒不由嘆息:“三妹妹,人已經去了,節哀順變吧。”
節哀順變?她怔怔地看向喬之椿陰鬱的神色,恍恍惚惚猶如夢一場,可她分明強烈地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實的,趙冬果真是去了啊。眼淚流不出眼眶,全往心裡去,那種痛和沉淪叫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睜着眼睛看着帳頂,雕花祥雲的牀照,雲中探出許多胖孩童的笑臉,預示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可憐啊,趙冬一生孑然孤獨,連個爲他送終的人都沒有。
她一閉眼,眼淚終於從眼角汨汨流出。
“太太,節哀順變。趙管家已經去了,您可別苦壞了自己。”春生抹着眼淚勸慰,自己卻忍不住一陣一陣哀
痛直襲喉嚨,怕太太聽見,用帕子捂住嘴嗚嗚地低聲啜泣。
前院隱隱哀樂飄來,沈太太睜開眼強撐着坐起來,生前不能厚待,死後無論如何得體體面面地送他一程。
“前頭誰在操辦?”她問。
春生道:“太太您休息休息,前院有少爺在呢,您可以放心。喬大爺說您傷心憂懼一時急火攻心,您好歹再多躺躺。”
喬之椿也勸道:“三妹妹。這個時候你出去也不方便,前頭好歹有少爺在,今後也該讓他歷練歷練了。”
沈太太一聽這話,更加傷懷,沈家的頂樑柱倒了,今後真不知是如何光景!
有婆子端飯來,原來已到午飯時間,她哪裡有心情吃飯,每每想起趙冬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她就悲從中來,眼淚止不住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一雙眼睛跟她養的金魚似的紅腫。
她咬着脣,咬出血來,強忍住胸口一陣一陣翻上來的悲鳴。喬之椿和春生的顧慮都是對的,她是當家主母,且又是寡婦,自然不能爲他張羅身後事。
他一身爲沈家鞠躬精粹,如今真的死而後已,可是她就連哭都不能大大方方地爲他大哭一場!她捏着筷子的手緊緊拽着,指甲掐進掌心。
“太太……”春生將她的手掰開,取出筷子,看到她掌心一排血紅的指甲印,不覺心驚。
趙冬一生都在沈家,外無別居,沈赫就自作主張把靈堂設在了前院的西邊附院中。岫螢念着昔日趙冬對她的百般照顧,爲其披麻戴孝執幡引路。
沈家一切外務,趙冬出面居多,趙管家一歿,接到消息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警察廳的閔廳長也着王獻送來花圈以表哀思。王獻前腳剛走,竹內宏一行人後腳就踏了進來。
進了香鞠了躬,沈赫按規矩一一致謝,岫螢跪在靈前燒冥錢,聽來人說話聲耳熟,擡頭來看,正是路巖循,他和竹內叔侄結伴而來,正與沈赫說話。
路巖循也看到岫螢,便直朝她走來鞠了一躬:“請您節哀。”岫螢忙起身還禮,看他模樣還是從前一般儒雅從容,便微微一笑:“多謝路巖先生。先生向來可好?”
路巖循道:“一切順意。近
日開了家西洋診所。”他目光朝正和沈赫說話的竹內叔侄看過去,“竹內先生幫的忙。”
“恭喜您了。這是您一直以來的心願。”
“是呀。”路巖循目光下意思朝幡後的棺木一看,迴轉臉道,“我希望能用我所學的醫術救治更多的人。”
岫螢點點頭,又有人過來弔祭,路巖循不便多談,只對岫螢道:“人已去了,你要保重,節哀順變。”便同竹內叔侄一同出來。
竹內建次方纔看他和岫螢交談,便笑道:“路巖君護花的任務做得非常好。我原以爲你會跟那岫螢小姐開花結果,卻沒想到果真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路巖循笑道:“我從前就說只是順路送她回家的,你就是不信。”
“路巖君是個正人君子。”竹內宏稱讚道,又看了一眼東張西望的侄子,臉色便轉了嚴厲,“哪裡像你!遊手好閒!”
竹內建次正好奇會不會在沈家碰到南喬,故而留意,卻沒料到小心思被叔父看穿,當下有些窘迫,便老老實實地挨着叔父前行。
“沒出息!”竹內宏小聲呵斥道:“男子漢大丈夫成就了事業,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你以爲女人都是瞎子,會找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做依靠?”
“是,叔父說的對。”竹內建次側過頭,拿餘光衝身後的路巖循一瞥,神情忌憚又無奈,路巖循只報之以微微一笑。
竹內宏回頭問:“路巖先生一直沒有成家不覺得孤單嗎?”
路巖循尷尬的笑容裡帶出幾絲落寞:“四處奔波,就把日子一個一個過到了現在,自己一點都沒有知覺呢,倒是辜負了光陰。”
“路巖君忙着治病救人也算辜負光陰的話,不是叫有些人無地自容了嗎?”
竹內建次知道叔父又在挖苦自己,便岔開話題道:“路巖君喜歡什麼樣的女孩?中國的還是日本的,或者德國的?”
路巖循到真認真想了一想,回答道:“還是東方女子和順溫婉些。”
竹內叔侄聽了便笑着點頭稱是,三人站在小徑上說話,卻聽見身後花園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眼光看過去,兩個女孩子正在桃花樹後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