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嗎?是真的嗎?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他最不願意提起的悲傷往事,卻總是惹得人人惦記人人猜忌。
是的,傳得最多的版本就是母親偷人,父親氣憤難當一槍打死了她。母親會偷人,這個想法可笑得很。
母親當時的風光比南喬勝過好幾倍,要娶她做正妻的也大有人在,可惜她只看重才華出衆的沈先生,甘願放下身段給他做小,這樣的女子怎麼會偷漢子?
無稽之談,無稽之談!可這樣的無稽之談父親居然信了,就算不是十分相信但至少也是將信將疑。不然不會出了吳州,行到半路又折回來。
那個半夜闖進來的男人可嚇壞了他和母親。直到現在沈赫都敢擔保那個滿身黑衣、腰間掛長劍的男人絕對不是母親的相好。他兒時的印象裡,都沒這個男人的面容,因爲他連臉都藏在黑色的蒙面布里。只一雙眼睛精光四路,射着詭譎的光芒,就像一個貪婪的鬼魅!
是的,是個鬼魅!現在回想才覺得他就是將父母送上不歸路的鬼魅。
父親聽了閒言碎語,雖然沒有當場質問嬌妾,但是他半路迴轉的態度已經讓心高氣傲的母親惱火,連着種種積壓在心中的不快大罵丈夫。
起初父親一個勁地賠小心,然而母親不知是被夜裡的黑影嚇壞了還是對父親怨懟到了難以抑制的時刻,擠壓許久的委屈和憤懣變成成串的尖酸刻薄的話語,從母親美麗的紅脣裡蹦出來。
父親不想吵架,又因爲始終是自己理虧,便想一走了之卻被母親拉住。他們在走廊裡爭執不休。沈赫坐在牀上哭,沒人理會他。忽然就聽見“砰”一聲,什麼東西砸在地上了。常說母子連心,沈赫也有預料般爬下牀跑出來看。只見父親臉色慘白,驚駭地張着嘴望着樓下,呆呆地囁喏着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下面女人的尖叫和奔走相告的腳步,凌亂地摻雜在一起。他從護欄縫隙裡看見母親臥在花園的泥地上,一動不動,腦袋下面一片紅豔像壓碎了的牡丹花。
他想跑下去,從樓梯上衝上來一個老婆子,把他抱住了,捂住了他的眼睛叫他別看。他從婆子的指縫裡看見遠處又人跑過來抱起了嚇的一臉呆滯的沈奕安。
接踵而來的是屋子裡的一聲槍響。他在婆子懷裡回頭,父親已經不在走廊上了。
一切發生的太快,猝不及防。可是過了這麼多年,這一幕卻非常清晰地烙印在他腦子裡,
每次回憶都像往事重演,還能看見婆子耳下的一顆黑痣,能聞見她髮髻裡的刨花水味。
那是春雨綿綿的季節,粉塵細雨飄在皮膚上,毛孔都張開。微冷從十五年前一直傳到現在。
現在想想人真的是可笑,總要付出點代價來證明相愛這個事實。他印象裡父母是恩愛的,直到最後死亡的那刻還是互相深愛着的。不然父親不會絕望地飲彈自戕。
他以爲自己做夢,可是當時的風當時的雨,當時的小樓都是有記憶的,這些記憶畫地爲牢,圍成了一個籠子把他捆住。兜兜轉轉都在裡面,沒有出口,午夜夢迴獨自悲傷。
爲什麼要問?爲什麼要問呢?此時他恨南喬,他看她的臉也不再美豔。她變成了毒蛇猛獸,變成了笑話他看不起他的那一堆人中的一員。
南喬心中已有悔意,伸手過來安慰他,被他一擋。他眼神當中透露出來的防備讓南喬吃驚。她的手伸在半空中,不敢再探過去。
沈赫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出屋子。他覺得他需要呼吸,屋子太小了,空氣也變得堅硬,擠壓着他的腦袋,額頭髮疼。
他走出去,外面站着個人,他恍恍惚惚地看出是岫螢啊。
他怔怔地看着她。他真想哭,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場,可是岫螢頷首叫了他一聲,便端着盤子走進去了,與他擦肩而過。他覺得晦暗的世界有道亮光從身邊劃過,如流星一閃即逝。他想伸手抓住,可是他又笑自己,還有什麼理由還有什麼資格再向她伸手。隨便吧,此生還能壞到哪裡去?他苦笑着搖搖頭,蹬蹬蹬跑下了樓梯。
轉眼就到了年關,趙冬還沒有回來。沈太太有些焦急,打電話過去,他每次都說快了快了,快回來了。
沈太太放下電話,心裡惆悵的很。以後再有外派的工作無論如何都不讓趙冬去了。自己提心吊膽不說,府裡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讓她頭疼。那大少爺娶了南喬並沒有上進一點,依然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馬兒巷的扇坊失掉了,沈太太有些心思想給他贖回來。可是見他那扶不上牆的樣子,捉摸着就算贖回來了也會被他再一次敗掉,也就有些灰心喪氣。她抽空的時候去扇坊看過一次,裡頭的工人都沒換,還是原來的樣子,大家甚至都不知道老闆已經換人了。那日本人也算有點仁義,沈太太暗想。只是贖扇坊的事還是放一放,等趙冬回來了商量商量再說。
日子越過越冷,雪未下
卻已經開始結薄冰。這次府裡的冬衣發的有些晚,但派下去的時候,南喬又惹了一肚子的氣。因爲岫螢的東西已經趕上她這個姨奶奶的份額了。這沈家的規矩太讓人捉摸不透!肯定又是沈太太的主意。
這老妖婆子!
她氣得把衣物都扔下樓去,撒了門前一大堆。岫螢和翠生撿了半天。翠生氣呼呼地道:“這姨奶奶也太難伺候了,三天兩頭地爲難我兩個。”
岫螢道:“懷了孩子脾氣難免壞一點。”
“以前你懷孩子的時候怎麼沒壞脾氣呢?”
翠生心直口快,一點沒注意岫螢已經變了臉色,默默不語,立起身來走到屋子裡,將衣物都一樣一樣地理好。
翠生跟進來道:“岫螢,你說她懷的是男是女呢?”
岫螢搖搖頭:“這我哪裡曉得呢?”
翠生氣鼓鼓地哼一聲,皺着眉頭道:“真是!我真是頭疼。如果生個女孩子脾氣像她就完了,十足的刁蠻小姐。如果是生個男孩子,乖乖,那就更了不得了。她還不更一副了不得的樣子,搞不好少奶奶的位置都給她當去了。岫螢啊,我真替你不值,都一樣懷孩子,爲什麼少爺就不給你一個名分呢?她又沒比你高哪裡去?現在還要受她這樣的欺負。”她狠狠地把南喬的夾襖壓了一個印子出來。
岫螢秀美微擰,拿過夾襖擼平整了道:“這話可不要再說了,哪裡是我們能提的呢?再說,我也沒這樣的癡心妄想,只是一輩子就這樣安安耽耽地過下去就好了。”
是呀,一輩子陪在一個人的身邊,即使再默默無聞只要看着他,其他的都也無所謂。
況且如今她也只能夠遠遠地觀望。哎!她在心裡落了一聲嘆息。
“你倒是求安耽,可人家未必肯讓你安耽呢。少爺都說了不讓你幹活,她卻老是隔三差五地使喚你。現在我還能幫幫你,等我回太太那邊去——哎,對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到太太那邊去吧。太太吃齋唸佛,人是頂好的。我讓春生幫你說說,她保準肯的。”翠生喜出望外道。
岫螢搖搖頭,低聲道:“不必了啦。我在這邊挺好的。”
“好什麼呀?”翠生哧一聲道,“我看你是捨不得少爺。”
“不是。”岫螢急了,咬咬脣卻不反駁,也無從反駁。只得默默將東西收好,捧到樓上去。
只是岫螢沒想到,翠生的話不幾日就應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