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內院,沈太太剛唸完一段經文,又將前幾日抄寫的梵文在佛像前燒化了。下人們都退去了,身邊只留下貼身伺候的春生。她跪得有些久,雙腿發麻,春生攙她起來坐下,蹲在身邊給她捶腿。
沈太太捏着膝蓋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跪了這麼點時間就腰痠背痛的。歲月不饒人。”
春生擡頭笑道:“太太今天怎麼發這樣的感慨?不要說您,就是十幾歲的小丫頭跪了這麼久也會腰痠背痛。太太您還年輕着呢。”
“年輕?”沈太太笑起來,眼角的細紋皺成一團。她倒是年輕過,只不過稍縱即逝。丈夫的薄情,前街後巷的閒言碎語,女兒的病痾,庶子的荒唐,沈家的重擔,局勢的艱難,無一不絲絲縷縷地煎熬着她,把她煎熬成一個無法絕望的婦人,哪裡能不老呢?然而岫螢的懷孕又在她死灰般的心田投下顆石子,激起層層圈圈的波紋。她晦暗的生活還是有一縷陽光死命地擠進來。
趙冬回來見沈太太屋子還亮着燈,悄悄捱到門口,果見沈太太還沒有休息,正和春生說話。沈太太見了他,便問道:“可回來了?”
趙冬垂頭喪氣地搖搖頭,虛虛地朝裡掃了一眼,目光是恭敬而避諱的。黯淡的燈光下,沈太太臉皮上浮着一層朦朧的褶皺,可他怎麼看都是美的。他站在屋外側身站着,方纔潦草地看了一眼,儘管沈太太人老珠黃,儘管他在沈家一人之下,然而夜深人靜,還是需要顧忌。
沈太太輕呼一口氣,道:“進來吧,我們都這麼多年主僕了,用不着避嫌,再說春生也在,你進來,我們說說話。”
趙冬也沒有推遲,春生給他搬了個凳子在沈太太對面坐下了。趙冬有些忐忑,這麼多年,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與她相對而坐,他揉搓着雙手,好半天才道:“太太,我倒真有件事要跟您商量商量,想聽聽
您的想法。”
“什麼事?”
春生端了茶給他,沈太太擡擡眉示意他喝茶。趙冬接過抿了一口才正色道:“沈家祠堂自從太爺去後,就沒再立掌祠人,現下無人管理,那門楣被白蟻蛀得快爛了也沒人管。我琢磨着從公帳裡頭拿出些錢來修一修。”
沈太太疑惑道:“府裡每年不都往祠堂捐資的嗎?”
“那是外算的。太太……”趙冬腦海裡又冒出沈赫的那句話來——我一個連族譜都入不了的野種,哪有資格給你們沈家繼承香火?他頓了頓又看向沈太太道,“太太,我就直說了吧。這麼多年了,少爺一直沒進祠堂沒入族譜。我想借着修繕祠堂的機會,把少爺的名字加到宗譜裡去。”
沈太太聞言,冷笑一聲,臉上浮出鄙薄的神情來。“趙冬啊趙冬,沒想到這麼多年,你心裡到底還是——”話到此處,不免心中酸楚,趙冬畢竟是沈家的下人,自然處處爲着姓沈的打算,哪裡會徹底站在她這邊呢?
趙冬忙道:“太太別急。我原料到太太會誤會。太太,這麼多年了,我趙冬不是沒有良心只爲老爺和少爺打算。只是太太,您看當下我們沈家大不如前了,世道越來越艱險,您一個婦道人家雖有經韜緯略,但終抵不過有個正兒八經的男主人啊。”他知道少爺好了沈家就會好,沈家好了,沈太太纔會輕鬆一點。他看沈太太怒氣略斂,忙又接下去道,“太太,您面上雖然說跟少爺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裡卻還是爲他的,您說哪次少爺惹事不是您去善後的?太太,您是刀子嘴豆腐心那。”
一句刀子嘴豆腐心,將沈太太滿心的委屈都道了出來,她忍不住眼角發熱,急忙拿帕子擦了擦,穩住心緒道:“這真是扯不斷理還亂的孽緣啊。你以爲我想管麼,真叫沒有辦法。我第一日嫁到沈家,就是沈家的人。如今沈家拔不出個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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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主,我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家道敗頹嗎!”話說已忍不住潸然淚下,春生叫了一聲:“太太。”心中不免跟着難受,又嗔怪趙冬道:“您平常做事最穩重妥當的,今朝兒是怎麼了,怎麼惹太太傷心?”
沈太太擺擺手,抽了抽鼻子止住了淚,向趙冬道:“今朝把你的想法都說說吧,我看你最近坐立難安的,怕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趙冬微微一笑,讓人看不出他心裡的苦澀,只緩緩道:“太太,我想着,我們多出些錢,把祠堂該修的、該添的都置辦整齊了,然後再提少爺入祠堂的事。我想我們替祖宗裝點了門楣,宗親們也不會太過刁難,畢竟往後的捐資他們還是要的。”
沈太太思忖道:“你都替他打算好了,那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春生忍不住道:“我看少爺的脾性,難道入了祠堂就能改了麼?”
趙冬道:“也不光是入祠堂,如今不是還有岫螢的孩子麼?好歹是當爹的人了,日子都滾着輪子追着不改也不行啊。若當真還不改,就算我這麼多年看走了眼。他真正無藥可救,從今往後我趙冬眼裡心裡都沒他這麼個少爺!”話說的有些激憤,趙冬忍不住大咳,喝了口茶才慢慢平復下來,又道:“再說了太太,少爺入不得族譜,那麼少爺的孩子便也跟着無名無分了。”
最後一句話算說道沈太太的心坎上,連一向不待見沈赫的春生也覺有理,去看太太,已覺她溼潤的眼角放出細微的光芒來。沈家畢竟還是要維持下去的,可不能後繼無人。
“那就照你的法子試試看吧。”沈太太對趙冬說,心裡也充滿了無奈。
兩人又聊起生意上的事,沈太太又滿腹憂愁。趙冬想到街上越來越多的日本人,不免也嘆氣道:“看眼下的時局,靠不牢真要打仗。聽說日本人又在北方屯兵挑釁,很不消停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