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事想起來就爲我們團長不值。那年黃德勒要他帶領秋風團追擊宋立新部,他不肯,被黃德勒繳械扣押。我們秋風連變成了團換了團長,我們不肯,黃德勒就拿我們團長的命要挾,說我們不聽從新團長的,就殺了我們團長。這黃德勒太不是個東西!”小夥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原來他正是當年秋風團的吹號員,叫盧國平。秋風連是沈赫創立的,連隊的士兵都對沈赫忠心耿耿,特別是這個盧國平,一向以沈赫爲偶像,爲了沈赫到現在還咽不下這口氣。
“這件事情不消說我們秋風團,就是整個蘇北軍都知道,後來黃德勒到底是捨不得沈赫這個臂膀,事情過後又把他調回軍隊,還當我們的團長。當時軍部很多人都知道。如果有需要我願意去北平給我們團長作證,誰都別想陷害他。”
盧國平信誓旦旦。又去找了同村的幾個年紀相仿的退伍戰士,都是蘇北軍待過,聽說過沈赫被罷職的事,也願意到北平去爲沈赫作證。岫螢跟趙捷兩個真是喜出望外,連忙給羅新覺打了個電話告知事情已有眉目。
盧國平和幾個同鄉二話不說,收拾了包袱第二天就跟着岫螢坐火車往北平去。
岫螢跟趙捷坐一起,幾日相處,同吃同睡,姐妹兩熱絡了許多倒像親姐妹一般無話不談。一路上閒話家常,相互照應倒不覺得寂寞。岫螢只希望火車快點開,快點到北平,快點見到沈赫。趙捷也希望火車快點開,快點到北平,快點見到羅新覺。
可是……她看看岫螢,這些天岫螢的憂愁歡喜她都看在眼裡,心裡頭爲着另一個人又有點難過。她不無感傷地嘆道:“岫螢姐,老羅他喜歡你,喜歡了好多年了。”
“老羅?”岫螢不曾想羅新覺已經成了老羅了,這才恍然覺悟,不知不覺羅新覺在她身上傾注的青春不比她傾注到沈赫身上的少,內心一陣感愧,再看趙捷明媚的臉上浮出幾絲無奈,不過低了低頭,擡頭又是一張笑臉,笑意盎然地道:“不過我就喜歡他這點,長情。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
這個趙捷果然就是傳言中羅新覺上級的女兒,年輕活波,純真善良。岫螢有一點兒傷感,但更多的是爲羅新覺高興。
她握住趙捷的手,連日來壓在心頭的陰霾因爲有趙捷、因爲有盧國平而變得晴朗了許多。她笑着對她點點頭:“羅老師是個好人。”
趙捷笑道:“我知道。”說了這三個字,小姑娘把頭低了一低,擡頭對岫螢微微笑道,“其實到安徽來的前一天晚上他來找我,叫我陪你走這一趟。他還對我說,等我從安徽回來,我們就結婚。”說着不由紅了臉。
“真的啊!”岫螢開心極了,由衷地握住她的手,心裡說不出的激動。
趙捷不住點頭,喜笑顏開道:“岫螢姐,我聽說你跟沈赫也沒有正式成親,等救了沈赫,我們一起結婚,你說好
不好?”
結婚,這是多麼渺茫的事啊。岫螢從來不曾想過,如果說很年輕很年輕的那個春天,她把藍寶石的戒指往無名指上套了套已經算是非分之想了。到如今一提這話她依然感到臉紅心跳。看着趙捷一臉憧憬幸福的模樣,她心裡也不由開始想象等沈赫出了牢房,她穿一身紅嫁衣跟他結婚組成一個小家庭,他們可以租一個小房子,房子前頭種花草,屋後可以開一塊菜地。天氣好的時候沈赫在院子裡鋪開紙畫畫,她就擺弄她的小騰瓜,偶爾回頭看看他,他也會偷偷把她也畫進他的畫裡。天氣不好下雨的話,他們就在屋檐下襬個棋盤,下下棋。到時候沈赫肯定會乘她不注意使詐來捉弄她,看她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屈起手指頭輕輕在她額頭點兩點,笑她一句:傻瓜。
這樣的日子太美好,岫螢一時心潮澎湃。趙捷不由笑道:“岫螢姐姐,你臉紅撲撲的真好看。”
岫螢對她不好意思地一笑。火車接近站點,速度漸漸慢下來,悠長的汽笛聲歡快地響,比離開時分明更動聽了些。車廂被汽笛聲喚醒,乘客們開始收拾行李。
“終於到家了,真好啊。”趙捷伸了個大懶腰,離開北平大半個月,終於能見到心上人了,心情格外愉快。
岫螢看她年輕嬌潤的一張臉,因羅新覺的一個承諾閃耀着幸福的光輝,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伴隨着這種感覺,身體裡真的有東西輕輕地掉落了,胸口熱乎乎的,摸摸自己臉蛋也是熱乎乎的,大冬天裡這種反常的熱讓她心裡一陣陣發慌。
一陣頭暈目眩,她心知不好,急忙去抓趙捷的手,許多話還沒有來得及交代,腦子頃刻間轉爲空白,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輕,像片鵝毛般飄了起來,眼前搖搖晃晃的人影漸漸地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醫院病房裡,羅新覺從外急急跑進來,看見趙捷,抓了她肩膀不住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趙捷哭紅了一雙眼睛,火車進站時她正收拾行李,等大家都開始下車,卻見岫螢還閉着眼睛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以爲她睡着了,叫了半天也叫不醒,這才慌了,忙送到醫院裡來。
可是醫生卻說沒得救了。
沒得救了!趙捷是半天沒有緩過勁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一下子說沒就沒了?前些天兩人還睡在一處,手挽着手說些知心話。她也爲有了這麼一個姐姐而感到高興,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活生生一個人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羅新覺看見岫螢安詳地睡着,可是胸口已經沒有半點起伏。他簡直不能相信!
十多年了,誰都忘記了岫螢胸腔裡嵌着的那顆子彈!也許是不甘心這麼安靜地被人遺忘,這顆定時炸點猝不及防地爆炸了。
血管爆裂,死亡就是頃刻間的事。
他應該知道的,怎麼能讓一顆子彈在她身體
裡待這麼多年呢?他明明知道的!羅新覺懊惱地揪着自己的頭髮,把臉埋在手掌心裡。
趙捷走過去拍拍他肩膀:“老羅,我知道你心裡難過,想哭你就哭,我也……”說這話她自己就忍不住先哭起來。
羅新覺搖搖頭,輕聲道:“你出去吧,讓我在這裡待一會兒。”
趙捷抿抿脣心裡不樂意,看了眼岫螢安靜的面龐悲從中來,終於忍不住背轉身啜泣着走了出去。
羅新覺握住岫螢已經冰冷的手,泣不成聲,只顫抖着雙脣道:“岫螢,你放心,你放心。”
箭雨紛飛的北平早春,岫螢被葬在了祈山公墓。
羅新覺跟趙捷沒有大事鋪張,不過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婚事就這麼辦過去了。婚後便放下了手頭所有工作,一心撲在了沈赫的事上,趙捷也不遺餘力相幫。
有了盧國平等人的證詞,沈赫的事有了新的進展。一年之後,終於塵埃落定,他被下放到東北農村接受改造。
要去她家鄉的前一晚,他終於有勇氣去祈山看看。
她的墓碑小小的,那幅沈赫描繪羅新覺上色的小像代替了她的照片被貼在上端,底下只簡單地寫宋岫螢之墓幾個字。他蹲下身來輕輕撫摸這三個字,一筆一劃好似還握着她的手。可是石塊終究是冰冷,他咬破了手指頭,用力地在空白處寫上了吾生之愛。寫到愛字忍不住泣涕而下,人常彷徨何爲愛,一生糾葛不斷、死後痛不欲生即爲愛。恰如他父親在他母親死時,舉槍自戕一般。
可是他不會死,跟形單影隻地活着,死更從容。他要活着,活在愛她的日日夜夜裡,即是煎熬又是幸福。岫螢,這就是對你一生的報答。
“岫螢啊,岫螢,知道我爲什麼叫你岫螢?”他長喘一口氣喃喃自語,沒有人回答他,山風有意無意地拂過臉龐,正是春雨逝盡的時候,初夏的空氣裡猶帶着溫潤,像沾染了岫螢看他的目光。
他在心中默默對她道:“岫螢……我活到十五歲,只有東牆上的那副煙雨圖跟我作伴,我是活在畫中的山裡頭啊,周遭都是冰冷灰暗的,聽不到蟲鳴聽不到鳥叫……是你啊!你就像山間飛來的螢火蟲,你來了我的世界就亮了,有聲音了有顏色了。可是岫螢,你來了爲什麼又要走?爲什麼來了又要走呢?你是怪我麼?哦,是了,你定是怪我了,人家都說螢火蟲的發過光之後就會死……”
他忍不住哽咽出聲,背身遠處是連綿起伏的羣山,山風從那裡吹來。他迴轉身,淚眼悽迷中,穿過山野,他彷彿看見了那個江南小城中坐落的樓宇,有個窄肩細腰的女孩子提起襦裙登上板凳,使勁拖高了手臂將一隻掉落的雛燕放回燕窩,一雙燕子圍繞着她嘰嘰喳喳地叫。
燕子朝他飛來,女孩子回過頭,出水芙蓉的一張臉,展顏朝他笑着叫:“少爺。”(劇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