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師兄素來心性仁厚,少有爭強鬥勝之心,也因其心無掛礙,才能成爲師門唯一練成大夢神功之人。此次來戴國一行,原本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師門,卻偏偏遇上……”狄九語氣一頓,對宗無極與杜鬆坡等人笑笑,這才道“遇上一些不愉快。”
到底是什麼樣的不愉快,在場衆人自是全部心知肚明,此刻也只陪着一起笑罷了。
宗無極尚且要乾咳兩聲,強笑道:“誤會,誤會,其實都是誤會。”
狄九淡淡道:“雖說本來是個誤會,不過當時確實弄得有些劍拔弩張。我師兄心性良善,最見不得這些以命相拼之事,所以一心想化解干戈,但最終卻還是不得不以武力暫且解決事端,之後一直悶悶不樂。在問清楚此番誤會,不過是因武館排名之爭而引起的,他就更加心緒不寧了。我這位師兄,許是因着修習大夢神功的緣故,於世間爭名奪利之事,一無所知,只以爲學武不過是爲了強身健體,行俠仗義,如今驚見習武之人,竟可以爲排名之爭的而以性命相拼,倍覺驚異不解。我們雖一再相勸,稱這世間武人,凡事以武功定輸贏,分勝敗,已成俗例,不可更改。他卻異常天真,竟想以一人之力,而扭轉天下武林千百年來的習俗。當日他就發誓說,從今以後,他一身武藝,只爲道義而施,若救國救民,粉身不懼,若只是無謂之爭鬥,則斷不出手。”
說到此,他又是長嘆一聲:“本來我們也只當他是一時衝動,說的大話罷了。真有是非找上門來,真的被人羞辱到極處,豈有人能忍受得住的,沒想到他……”
他的語氣忽得一陣激動“沒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做到。我這個笨師兄就有這麼個傻念頭,哪怕再難再苦再不可能的事,他都想用他自己做個例子,給天下人看看,只要自己能沉得住氣,忍得下羞辱,這世上,沒有什麼無謂的爭鬥是不能避免的。”
話說到這裡,他又是深深謂嘆着搖頭,神色頗爲落漠。顯然心中爲這個師兄所感動,併爲他受的屈辱而難過,卻又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得嘆息罷了。
在場其他人也同樣覺得頭大如鬥,極難措詞。
要責備傅漢卿異想天開吧,好象有些太刻薄,而且,何苦要和振宇武館結仇呢,要稱讚傅漢卿大仁大義吧……這個,江湖人爲名爭,爲利爭,爲了這個那個重要或不重要的理由,動則拔刀相向,把大好性命拼掉,這算是幾千年來的習慣了,在場衆人誰沒幹過這一類的事,誰又好接着狄九的話頭,來責備自己淺薄粗野,爭名好利呢。
好在還有一干仕紳,巨賈,以及官員們能應景着稱讚兩句。
“傅公子果然是宅心仁厚。”
“如此一番苦心,我等自然明白。”
“是啊,能爲如此大義而捨身受辱,實在令人佩服。”
不過,就算是稱讚的人,也覺得底氣不太足,大廳裡零零落落響起幾句話,沒有得到太多人的呼應認同,便又很快沉寂下去了。
相比這些純爲客氣而說的讚語,反對的聲音,就特別響亮,特別理直氣壯了。
盧森大聲道:“他自己怯戰屈膝,難道還要天下人稱頌不成。”他倒也不是蠢到現在還認爲自己武功比傅漢卿好,只是這人雖莽撞些,到底不是傻子,很清楚地感覺到,一旦狄九的說詞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傅漢卿的行爲被視做高尚偉大,則自己的處境可能就要非常難堪了。爲了自保,無論如何,他都要駁倒狄九的話。
可惜啊,狄九根本不需要同他舌戰,只淡淡道:“閣下說的是,本來就是你的劍法天下無敵,逼得我師兄不得不屈膝求饒,我本不該如此饒舌狡辯。”
這淡淡一句話,堵得盧森直欲吐血,就算他臉皮再厚,也不敢說,真是自己的劍法逼到傅漢卿求饒的。
其他人也只覺得狄九是自重身份,不肯同盧森去鬥嘴,反而對盧森的強詞奪理頗生反感了。
盧森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愣了半天,才道:“就算他的武功比我高又如何呢?我們江湖男兒,苦練了一身藝業,不就是爲了可以放手一戰天下英雄嗎?說什麼意氣之爭,說什麼爭名奪利。江湖上固然有一些貪名好利之士,但大部份人都是磊落好男兒。行走江湖,與高手對決,便是舍了性命,也是快哉之事。便是遇上了什麼爭端,大家各憑藝業分勝負,亦不負我們多年所學,成敗得失,都可無怨。男子漢大丈夫,遇事不能坦然迎敵,卻只知畏戰退縮。逢敵不能拼死一戰,卻要屈膝求饒。這已是極大的不堪。更何況,他不但自己膽怯懼戰,甚至還想讓天下英雄,都學他如此行事。若真有如此一日,只怕天下英豪,都要變作婆婆媽媽的軟弱婦人了。遇事不能亮劍血戰,而只敢逞口舌之利講些所謂的仁義道德,那我們還學武做什麼?”
這番話,他說得真個是慷慨激昂,除了在場幾位女俠聽得不太痛快之外,其他的武林大豪們,倒是覺得頗有同感。
其實大家的心思也差不多,只是這些人能混出如今的地位,人人心有城府,不好公開同振宇武館唱反調,讓這麼個小人物把話挑明瞭,倒是更加方便。
盧森見四周衆人臉上多露出讚許之色,不由挺胸擡頭,話說得越發擲地有聲:“我輩男兒,十年磨劍,所謂何來?今日一戰,傅漢卿若挺身應戰,我就是死於傅漢卿掌下,絕無半點怨言,如今他避戰而去,縱然他武藝再高,我卻也瞧他不起。”
這話說得簡直就豪氣沖天了,倒還真打動了一堆人,就連女俠們都覺得,這個少年,雖說剛纔談到女人時語氣不太客氣,不過,還真是滿身男兒氣。
便是縮在一角的凌波仙子,也悄悄地往前擠了幾步,臉上漸漸又有了光彩。
在場一衆武林大豪們,也有許多同振宇武館有些明爭暗鬥敵對關係的,也有很多,暗中與齊皓有不少過結的,也有許多,當日並不曾親眼見過傅漢卿神功的。
此刻見盧森這個傻二愣子出了頭,還真有人心思一轉,下了決心,就索性給他點支持,造造聲勢。
一時間,廳裡此起彼伏,竟響起好幾聲的叫好喝彩來。
除了這些擺明態度同振宇武館唱對臺的人之外,也有一些人看似同振宇武館很親密,擺出想幫忙,想勸解的表情,來說體己話的。
一轉眼,就有幾個人冒出來,語重心長的相勸。
“齊館主,傅公子這番心意,我們自是十分感佩的,只是,我們武人自有武人千百年來的生存方式,他初出師門,對江湖並不瞭解,雖然本意十分慈悲仁厚,只怕是一片好心不爲世人所領會,天下人要誤解於他的。”
“是啊,狄公子,我看你還是勸勸傅公子爲妙。江湖人恃武爭鬥的事雖有,畢竟還是少的,更多的人,還是爲了行俠天下啊。武林人物,誰不想仗着一身武功,做出一番事業來,誰不希望一身藝業,能行俠仗義。若是如傅公子所想的,處處避戰不出,只怕再無勇毅果決之心,他日路見不平,恐怕也沒有膽色出手相救了。”
“說的是,傅公子菩薩心腸,見不得人死人傷,可是我們江湖男兒,從來是刀光劍影中拼殺聲名基業的,誰有畏死之心,誰就別把腦袋掛上腰上混江湖,連死都怕,還算什麼武林好漢。”
初時大家還顧忌着振宇武館的聲名地位,明明是反對的意見,偏偏要掛出笑容,帶上親切的神情,以一副我們爲了你好,我們和你是老朋友,才同你說真話的態度來講,平白教訓了你一頓,你還得謝謝他爲你着想。
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把氣氛帶出來了,大家感覺到反對振宇武館的聯盟已經悄然形成,便有些人不再有太多顧忌,直接就語帶教訓地吼出來了。
盧森眼見着反對傅漢卿的浪潮越來越猛,自己的立場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一衆武林前輩們看着他的眼光也越來越多讚許之意,不免臉上生光。
便是凌波仙子,也漸漸神色興奮起來,一步步在人羣中向師兄走去,準備在衆人面前,大聲呼喚師兄,然後並肩離開,給江湖上再多留一個攜手鴛侶的美好傳說。
就在這一對師兄妹目光在人羣中交匯,一步步向披此接近,眼看就要走到一處時,身陷一片嘈雜反對聲中的狄九神色淡定,不慍不怒地拍了拍手。
四周忍氣吞聲的振宇武館弟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見狄九有了表示,立刻就有人應聲捧出一個極大極沉的卷軸。
因爲卷軸甚大,需要兩個弟子合力,才能慢慢地展開,不過背面向着廳中羣豪,竟是誰也不知道卷軸上有什麼。
狄九悠然淡:“恕在下也是初出江湖,所以並不清楚,原來我們武林中人爭強鬥狠只是老規矩,只是不能避免的小事,大部份時間只是用武功來行俠仗義,就算與人拼殺,也是爲了降伏惡徒的啊。”
他這話語氣極是淡漠,卻讓在場幾個較精明的人忽然間生起隱隱不祥的感覺。
卻還有幾個反應較遲鈍的人,居然立刻就應答。
“不錯。”
“本來就是如此。”
“傅公子雖然天性良善,不過,居然操心到我們武林中人的爭鬥上去,不免有些杞人憂天。”
“是啊,遇上爭端誰也不動手,一起坐下來耍嘴皮子講道理,那我們還算是江湖人士嗎?”
狄九漫然點頭:“原來所謂的江湖,還有這麼多規矩慣例,是我們愚魯淺薄,平白鬧了這一場天大的笑話,還請諸位寬諒。”他向四周復又抱拳一揖,這才笑道“爲了補償我們師兄弟給大家帶來的困擾,請容我把近日聽到的一些武林掌故趣事,在這裡說來給大家解解悶吧。”
隨着他話音一落,舒放大步走到卷軸前,目光如炬望着卷軸,然後大聲開始了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