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多年之後,回想起當日所親睹親聞親歷的那一幕,齊皓依然會遍身汗下。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親眼目睹了一次神教差點發生的內鬨。
在神教歷史上,教主和諸王翻臉反目,彼此拼殺,不是沒有發生過的,而幾乎每一次都會帶來神教的衰敗和沒落。
而這一次,最大的危機又逼到眼前。
天王大人的話,可以很好地理解爲“你說得比唱得都好聽,有本事,你滾下來,把你的教主大位讓給我坐坐,看你是不是還能這麼輕鬆的指手劃腳,說東講西。”
而教主大人的迴應,則同樣可以理解爲:“行啊,你即然想當,這個位子就讓給你,你過來坐吧,就怕你坐不穩啊。”
齊皓做爲神教最年長的堂主,做爲在戴國打拼多年創下偌大基業的一方豪強,這類因權勢而引發的奪位之爭,這可真個是看熟看慣毫不稀奇的常事了。
本來諸王和教主歷來就不算太和睦,而這位教主的行事方法又這麼奇怪,思考方式又這麼詭異,天王看不順眼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把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天王,也逾越了,教主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齊皓至死都記得那一刻,聽到教主的回答後,整個議事廳死一般的寂靜。不過,幸好啊,教主也好,天王也好,還是顧全大局的,最終沒有讓神教因內鬨而走向分崩離析,這才帶來了後來的輝煌光明。
事實上,當時傅漢卿說完那句話後,所有人都給嚇愣了,包括狄九在內。
就算是狄九也料不到傅漢卿會這樣回答他,結果他愣愣望着傅漢卿半日,才勉力發出一聲譏諷的冷笑:“我看起來有那麼笨嗎?”這句話的潛臺詞很明顯是,我要相信你的話,我就是豬了。
傅漢卿乾笑兩聲,他也知道,所有人都誤解了他的話,齊皓等人把這當成所謂的示威決裂,而狄九則以爲這是戲弄。
每一次都這樣,他認認真真說真心話,人家從來都不相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狄九不信還是好事,他要真跳起來,要讓自己渡武功,只怕還有更多的麻煩呢。
想到這裡,傅漢卿又不由地嘆口氣,如果他還是第一世那樣不知世事,從來不懂懷疑的阿漢該多好,可惜,這七世之中,他經歷過了太多的背叛,太多的傷害。就算他自己對自己的事不介意,卻也不敢拿全天下的人來冒險,狄靖當年吸盡他的內力,之後的肆無忌憚,任性瘋狂,殺戮無數,他都不曾忘記過。
如果狄九真的答應,真的要同他交換條件,那麼,用什麼方法,確保狄九不會倒行逆施,不會殺人如麻,而真的能夠信守諾言,也是一件極頭疼的事。
所以現在狄九不相信,傅漢卿倒也暗暗鬆了口氣,對大家笑笑道:“我希望改變武林人動則喜歡以武力私鬥,性命相拼來解決問題的習慣,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這一次輪到狄九伸手去揉隱隱發疼的頭了:“我建議你乾脆大發神威,打遍天下,獨霸武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然後再下令,所以有人不許私鬥,這樣比較容易一些。”
傅漢卿好象完全聽不出他語氣裡的嘲諷,認認真真地說:“我就是因爲不贊同這種凡事以力爲尊,以力量判斷是非對錯,以力量決定成敗的定例,所以纔想改變這些的,又怎麼能用同樣的方法做事呢。就算我能真的獨霸天下又怎麼樣?這世上沒有永遠的霸主,總會不斷有人起來打倒你的。麻煩還是無窮無盡。”
齊皓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教主英明天縱,我等愚魯,自難知教主袖底玄機,但屬下實在不明白,以我教如今的實力,教主此刻的神功,有什麼必要,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且基本上沒有多大可能成功的事。”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這才道:“振宇武館初創時,就是你帶領一干親信,四處踢館,挑戰高手,製造風波,以便揚名立萬,在此期間,我教弟子戰死三十四人,其中十七人是你親自帶出來的精銳心腹,而重傷者二十三人,殘疾者八人,其他輕傷者四十五人。至今三十六年,在這三十餘年間,爲了擴大振宇武館的影響,一步步把振宇武館推向戴國第一武館的寶座,不斷地打擊其他武館,也不斷地應付其他敵對勢力的挑釁,我教弟子共計戰死三百八十九人,這其中,就有你一子一弟,還有舒放的一位兄長,重傷者五百四十二人,殘疾者一百餘人,舒放的妻子也曾因受辱而致瘋,其他輕傷者,甚至連你們交上來的文冊中也沒有正式確切足夠的統計。”
他有着最強的記憶能力,和最快的閱讀能力,複述那些文書上的數字,是極簡單之事,但在旁人看來,卻只會深深爲教主竟肯認真記住這些無名小卒死傷的數字而感動。
“我也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變故,振宇武館都永遠無法擺脫,這樣的挑釁,衝突,爭鬥,我教還會有更多的弟子在這些無聊的,並沒有重大意義的戰鬥中死去。我做爲教主,不能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傅漢卿難得認真地說。
齊皓略覺感動:“教主如此關心下屬,我等自是銘感五內,但有教主神威護佑,料來旁人亦不敢造次。”
傅漢卿衝着他搖搖頭:“你欺負我沒有聽過武林傳說,江湖故事嗎?那些事非爭端,可以憑着武功高就全部躲過去的嗎?哪個天下第一高手,不是老被人煩擾,越是強大的基業,不就越是容易被人覬覦嗎?振宇武館只要一日還是戴國第一武館,一日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釘,那些人想要出頭,想要出名,就總要從振宇武館下手。振宇武館一旦沒落,昔日那些結下舊仇的人,怕也會羣起而攻,總之,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你們這些江湖人物最喜歡的暴力處事方法,殺戮就永遠不會停止。再說,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振宇武館啊,我還要回總壇呢。”
他這樣徐徐說來,心中卻有些迷迷茫茫地憶起,第一世裡,被人拷打逼問,他曾經那樣天真而不解地去問行刑手,爲什麼五大幫要擊倒狄飛,奪佔他的勢力,這一切的紛爭和殺戮,背後的理由,爲什麼那樣可笑而無聊。那個時候,他被綁在最髒骯污穢陰暗的牢獄中,承受最冷酷的刑罰傷害,心境卻如琉璃澄澈,不染塵垢。
七世之後,他可以坐在最豪華的雕皮大椅上,面對一羣隨便準備爲他的命令去死的人,平平淡淡地分析一切的紛亂和隱患,遲鈍如他,明白所有紛爭的根源,卻無法懂得,這一刻,心中隱隱升起的悲涼,是因何而來。
齊皓躬身施了一禮,正色道:“教主如此關切,是我等之幸,然教主即手掌神教興衰,便當負起全教之責,處處爲神教未來打算,而不需思慮我小小一處分壇一時一地之得失,區區若干弟子一生一死之存續。”
傅漢卿平靜地望着他,平靜地說:“正是因爲我是教主,所以我纔要負起責任來啊。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爲教主,該做的事嗎?”
他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平淡和緩,彷彿是在問,難道太陽不是應該是從東邊升起來的嗎?
然而,沒有人能答他。
滿室寂然。
狄九從小是被當成未來教主培育的,受的是馭下控權的教導,齊皓也久掌一地勢力,就算是舒放等人,也無不是手上有不小權力的一方精英。
如何誘導屬下爲自己去送死,如何哄騙下屬替上司賣命,如何打出一個又一個光明的旗號,壓下一個又一個凜然的大義,驅使別人去出生入死,這都是他們最擅長的手段了。
身爲神教的弟子,他們一方面要隨時準備着爲神教而死,一方面,也同樣時刻準備着毫不動容地爲神教去犧牲任何人。
然而,這一刻,有一個人告訴他們,教主的責任是保護屬下。
他們以前只記得,身爲屬下的責任是什麼,爲了神教應當做什麼,卻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原來,教主的也有責任去保護屬下,神教也有責任去守護它的弟子。
他們已經不是熱血少年,不會爲了別人一句溫言軟語而感動莫名,不會因爲上司一句關切的話,一句所謂平等的諾言,就感激涕零。
然而,原來,這麼多年江湖鐵血,這麼多年苦難磨折,還沒有讓人心變做木石。還會有這一瞬間的震撼和觸動。
那人的眼神如此明澈,那人的語氣如此坦然,那人把最不可思議的道理和責任,說得最最理直氣壯,叫人不能置疑半句。
保護我的屬下,保護我的弟子,不讓他們受傷害,不讓他們枉死,替他們打算,盡力幫他們避免危難,這難道不是身爲教主,該做的事嗎?
齊皓低下頭,忽然間心中一陣羞愧,這麼多年來,做爲一方首領,他可曾想過,拋開神教一時一地的得失,盡力保全他的弟子和下屬。
舒放黯然無言,若是多年前,有一個上司說出這樣的話,並挺身去做一些盡力保全下屬的事,他的兄長和妻子,是否還能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狄九卻忽然憤怒起來了,他不知道這憤怒從何而來,他不明白,這麼多年鐵血訓練,他的定力,他的堅忍,在這一刻都悄悄飛到哪裡去了:“一個平時連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所有該做的事都只會扔給屬下的所謂教主,原來還是個如此盡責的人啊。”
他的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然而傅漢卿卻只是一笑,目光仍舊明澈而坦然:“你覺得當教主一定要勞心勞力,天天伏案幹活,每天批示所有文書,不停得下命令嗎?可是我卻覺得,當教主只要把適當的事,交給適當的人去做,只要學會信任,懂得放手,這就好了。以前那些事我不做,是因爲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而我堅持去做的那些事,是因爲我可以做得比你恰當。所以我阻止你們在大名府殺人,我不希望你出面應對別人的挑戰,我想要嘗試改變江湖人固有的想法和爭鬥方式,我覺得,這就是在儘教主的責任。”
他看看錶情有些呆滯的狄九,又是一笑,笑容裡,又帶起了點懶懶的倦意:“這一路上來,我誤過事,失過職嗎?你又爲什麼認爲我沒有盡責呢?我雖然很懶,但是,我從來不會逃避任何我應該承當的責任。”
他的語聲不大,語氣也很平淡,他只是從容而坦然地說明一個事實,糾正別人的一個小誤會,然而,聽到人耳中,卻有如雷霆般的震撼感。
這位教主,永遠用最奇特,卻總是最有效,最不可思議,也最難以辯駁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改變着其他人正常的思維和判斷。
就連狄九都愣了半天才能回過神來,回想一下出巡各地的所有歷程,不覺咬牙切齒:“你沒有誤過事,失過職。”當然沒誤過,所有的活,自己不都出頭代幹了嗎,趕情累死累活這麼久,功勞全成他的了。是他懂得用適當的人做適當的事,是他學會信任,懂得放手,媽的……
狄九咬了咬牙,把一句粗話吞進肚子裡。
今天這個有些一反常態的傅漢卿也讓他略有顧忌,不敢罵得太兇,怕一句說錯,這小子再正色說一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生生把自己給嘔死。
他強忍一口氣,冷冷道:“好,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反正你是教主,喜歡白費力氣也由你就是。”
傅漢卿知道只要他不反對,別人就不會說什麼,心中鬆一口氣,人就立刻懶下來,再也不能端正地坐着,整個人又開始往桌上扒:“雖然希望不大,但是,只要去做,總會有一點用的吧,就算不能成功,只要能讓世人稍稍有些動搖,也不算白費力氣了。”
他把手招動:“我有一個想法,需要你們幫忙找一些資料,而且,在如何實施的細節上,要你們出主意才行。”
大家雖然都不抱什麼太大希望,卻也不由地一起注目認真地望着他,豎起耳朵,聽聽他到底有什麼想法。
傅漢卿半趴在桌上,用手託着自己的下巴,臉上帶着傻乎乎讓狄九感覺很刺眼的笑容:“不是有很多人想見我嗎,不見又得罪人,一個個見又太累,要不,我們開場宴會,一下子全見了吧!”
這一天,他們在議事廳一直說到很晚,很晚,最後出來的時候,教主大人是閉着眼睛,呼呼大睡着讓人直接擡出來的。
而在五天之後,振宇武館的請貼,開始紛傳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