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漢一直一直都記得,狄九是一個非常非常怕冷的人。只是,狄九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原來在怕冷。阿漢還記得,狄九也是一個非常非常難以溫暖的人,雖然一直一直,他握着他的手,暖着他,可是,只要他一放開,那人的指尖,又會飛快地冰涼下去。
阿漢定定地看着暈迷的自己,爲什麼,爲什麼,明明一直一直,都記得狄九很怕冷,這麼寒冷而孤獨的夜晚,他卻不肯醒來,去握住他的手。爲什麼,爲什麼,明明一直一直,早已養成了,必要抱了他,才能入眠的習慣,如今,他卻可以沉睡了這麼久,這麼久,渾然忘記了,那個人,一直一直,很冷,很冷……
一點晶瑩,忽然間,從狄九的眼角處,悄悄滑落了下來。
阿漢幾乎不能置信地顫了一顫,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
幻境裡的人,拿了一罈子酒,仰頭大飲,剎那之間,美酒就傾了他滿頭滿臉滿身,那一點輕微的淚痕,也就再也不可尋覓。
阿漢伸了手,掩着一直劇痛的胸口,忽得口一張,鮮血便噴了一地。
小樓中人的血,小樓外人的血。
天上人間,滿眼,都是一樣刺眼的殷紅。
阿漢的血,也是這樣的鮮紅。和狄九這麼多年以來,一個人悄悄拋下的所有手帕上染成的顏色,並無二致。
前後兩段記錄,經了方輕塵特別地爲阿漢做過整理剪接之後,其實,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看完了。然而,時間足足過了一天半,阿漢才終於從他的房間裡走了出來。
也許是因爲精神力受了傷害的緣故,阿漢的神態,出奇地虛弱蒼白,連站都似站不穩,只是扶着關上的房門,站在那裡,再也走不得一步。
張敏欣很想過去幫助他,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卻偏偏又有一陣心虛,於是她輕輕給了吳宇一個眼色。
吳宇也多不說什麼,通過瞬移裝置,直接將自己傳送到了阿漢身邊,一把扶住他,輕聲說:“你的精神力受了創傷,影響到了你的身體。現在,你需要的是長時間安靜地休息,並且還要藉助儀器,來治療你的精神傷害。這個時候,你不太適宜過多地活動,你要是有什麼事情,跟我們說一聲就好了。”
阿漢只是輕聲地問:“他在哪兒?”
“方輕塵已經用念力將他弄暈了,扔進了第九睡眠艙。”
“那輕塵呢?”
“他已經休息了整整一天,現在,正在第九睡眠艙那等着呢。”
阿漢點了點頭:“你的瞬移器,借我用一下。”
“阿漢,你不打算先和教授談一談嗎?”
阿漢擡眼看着她:“他最多隻能再活一天了。”
吳宇的神情微微黯然了:“可是,不管你怎麼做,他也只能再活一天了。”
阿漢凝視着她,過了一會,方纔笑了一笑,道:“一天,已經足夠了。”
吳宇終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只伸了手,將自己使用的瞬移器從衣兜裡掏了出來,交給了阿漢。
光華倏地閃過,下一刻,阿漢已經出現在方輕塵和狄九的身旁了。
他只低下頭,定定地看了看睡眠艙中,沉睡不醒的狄九,一時間,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感受。
幾生幾世,他總是偷懶愛睡的,多少回在牀上懶洋洋地醒過來,看着身旁守候之人無可奈何的表情,又如何會想到,竟然會有今日,他默然守在旁人身側,看着旁人沉眠不醒的時候。
這麼多年過來,狄九總是這樣守着他,一直等他醒,一直等不到,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境,纔可以一直看着他,守着他,護着他,一直堅持着,不能和不肯放棄的呢。
而今,他彈指之間,就可以換醒狄九,可是……一日的清醒之後,卻就會是那永久的沉眠了。
莫名地嘆息了一聲,阿漢輕輕伸出手,極快地按下了幾處控制按鈕。
一直坐在一旁,卻也一直都一言不發的方輕塵,微微一皺眉,這才問出聲:“阿漢,你在幹什麼?”
剛纔阿漢的操作,不是在喚醒狄九,卻是在啓動睡眠艙的掃瞄裝置和修復程序,這指令一輸進去,睡眠艙的智能電腦,立刻就會對狄九的全身進行掃瞄,將他身體內,所有沒有達到最佳狀態的細胞,全都修復過來。
這樣一來,等到狄九醒來之時,他不但會傷痛全消,病勢俱無,身體的機能也會被調整到完美的高度,體力智力反應力,甚至會比處於巔峰期的他,都還要還略略強一些。
以小樓的科技,要治好狄九,本來就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利用超時代的科技,來給凡人續命延壽,治療傷痛,這在小樓,已經是絕對的禁忌了。
而且,這樣的治療,也是毫無意義的。今天你將人治好,明天,這個被你治好的人,就會被小樓的主電腦或是時空管理局奪走性命。這樣法律的存在,自然是有他存在的道理的。如果放縱着,所有的學生,都可以憑藉着自己的喜好而隨意給世人延命,而被他們延命的人,又自然地會爲他們所關心的人一次次祈求治病延壽,這樣的行爲倘若不加以控制,整個的世界都非得大亂套不可。
然而,這一次,阿漢爲狄九治療的情況,卻實在是太特殊了。
“他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了。我希望這最後的一天,他可以擺脫掉長久的病痛,他可以重新感受到健康的感覺,他可以,不再受着傷患的折磨。”
阿漢聲音是低沉的:“只是一天,一天而已,不可以嗎?”
如此沉寂而悲哀的神情,如此低沉而悲傷的聲音,讓人幾乎不忍心,說出任何指責的話。
就連剛剛接到了主電腦的報警,聲稱阿漢的行爲已嚴重違規,而立刻接通了休眠室,準備同他對話的莊教授,纔剛剛調出鏡頭,看到了阿漢黯淡的面容,聽到了阿漢這一聲低語後,也終於只是嘆了口氣。
罷了,不過就是最後的一天,便是由得他任性一回,由得他,給那個人一天的健康和快樂,又有什麼不可以。
莊教授遲疑了一下,終於重新關上了通訊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