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閉着過於酸澀的眼,不想再去看。卻遮不住往事流水,潺潺涓涓。
以後的所有變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後阿漢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點神情變化,說過的每一個字,他從不曾有片刻忘懷。
他不需要這仙界神物來提醒他去回思過往,他只是隱約知道,這一場看盡諸世的煎熬,終於,要到盡頭了。
他爲救他,用盡生命裡最後一分力量,他在他懷裡,悄悄說出一直一直,他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他在他輕聲地詢問下,無聲地落下一滴淚。那是這一生,或者說,是那歷世諸生,他唯一一次落淚。
然而,他又一次冷漠地把他交給別人,明知等待他的是酷刑逼迫,是屈辱不堪,而他,無可奈何。此時此刻,他的力量,救不了他。
好不容易稍稍恢復一點力氣,好不容易,可以重新擁有戰力,他嘗試着這一生,真的爲他去做點什麼,卻發現,夜叉那毒蛇般的眼,一直冷冷地監視着他。
於是,面無表情地掩飾了一切真情,於是,從容自若地扮演着一個狠毒無情的背叛者,當初……
耳旁忽然聽到的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讓狄九一怔,猛得睜開眼。
阿漢的聲音,他永遠不會錯認,可是,那聲音裡的憤怒,仇恨和不平……卻根本不可能會屬於阿漢這樣的人。
“爲什麼,我們付出這麼多,卻得不到一絲信任,一點尊重,爲什麼,傷害我們的,從來都是口口聲聲說愛我們的人?”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
他呆呆看着幻境,依然是那間刑室,依然是那赤裸着被捆綁的人,可原來,原來在這一刻,阿漢其實在以神念和小樓相通訊息。
那樣的憤怒,那樣的仇恨。
阿漢,你竟恨我至此。
阿漢,你終於恨我至此。
能讓你如斯之恨,可算得我之幸事。
幾世幾劫,你執迷不悟,我憤你恨你怒你怨你,然而,你終於懂得了仇恨,我卻再也無法爲你高興。
阿漢,我盼你清醒,盼你能不再癡傻,不再蠢得不懂自保,我甚至盼着你能夠恨我,然而,這個,已經恨意如沸的你……卻叫我心中只餘悲涼。
狄九定定地看着幻境,耳旁一遍遍回味着阿漢的每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心痛如絞,然而,痛至如此地步,卻依舊冷靜得出奇。
他依然安靜地坐着,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當日的每一幕舊事,他依然可以清楚地判斷着眼前的一切。
爲什麼,人痛到這種地步,竟然還不瘋狂,還不暴怒,還不站起來大呼狂喝。
在那之後,他的瘋狂運功,他的幾乎走火入魔,他的捨生拼命,都已經不重要了。
原來,在最後,最後的那一刻,阿漢看了他一眼,然後閉上了眼。
那時,他以爲,他是懶得再看他,卻不知道,他其實,他其實,已經瀕臨暴發的邊緣。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的夥伴,他的老師,一直都在呼喚他,勸慰他,告訴他不必爲着肉身的假象虛痛而糾結難解。
然而,身在局外的人,說起話來,纔可以那樣輕鬆,那樣簡單,受苦之人,心中之傷,胸口之痛,卻從來只有自己才明白。
然而,爲什麼,傷到那種境地,恨得那麼瘋狂,卻依然不肯殺他?
那個時候,他以爲是他來救他,卻不知道,原來,虛弱受困至此,他依然有彈指間讓他灰飛煙滅的力量。
可到了最後,他還是不曾傷他一分一毫。
那一場拼命的苦戰,以他的勝利告終。他帶着一身的傷口,流了一路的鮮血,抱着昏睡的他離去,心中天真的地以爲,他很快就會醒來,天真地相信着,這一生,終究還是做成一件事,這樣的人生,終究並不是全然沒有意義。
然而,小樓深處,那位老師,皺着眉頭,在對他的學生們解釋着阿漢的狀況。
“他再恨他,也不願殺他,所以他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他自己。”
“他調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反過頭去傷害他自己。就象一個有理智的人發現自己要發狂殺人時,拿起棍子把自己敲暈。”
爲什麼,爲什麼?
阿漢,幾世歷劫,爲什麼,你還是愚蠢至此。爲什麼,被我傷心身心,最後你卻還是寧可毀滅你自己,也不肯傷我分毫。
爲什麼……爲什麼,我以爲你聰明瞭,我以爲你懂了,我以爲你可以睜開眼看這世界了,可是,在骨子裡,你卻還是那個可笑的白癡。
狄九低低地笑,聲音沙啞生澀,簡直不似活人。
他想要努力地嘲笑一下阿漢,嘲笑一回自己,卻覺得,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無法做到。
幻境裡的老師,在做最後的總結。
“人間的醫術,哪裡能喚得醒他的精神體。除非我們小樓的力量介入,但無論他在肉身,還是在小樓內,精神沉眠療傷效果都是一樣,我們爲什麼要去叫醒他,讓他再平白受傷受苦……”
原來如此啊!
狄九想要深深嘆息一聲,最終卻只是一笑。
這幾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果然都可以被看做是一場笑話。
堪笑夏蟲不知冰,所有那些欲言又止,只不過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們,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不過,縱然是笑話,縱然是虛妄,縱然一切一切,都純屬多餘,那又如何?
他靜靜地坐了不知多久,他安靜地想了不知多久,漫長的時光裡,不見動一指,發一聲,等到耳邊響起方輕塵一聲呼喚,他有些茫然擡頭時,才發覺,連這樣的動作,都覺得有些生澀艱難。
他看着方輕塵,輕輕地問:“你們,其實,不是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