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室內一片沉寂。
千種幻象,萬般世態,早已展盡,紅塵諸世,俱化塵煙。
剩下的,依然只是雪白的牆壁,幽幽的燈光。
一天又一天,不言不動,他只是靜靜地觀看,不記得餓,不知道渴,不懂得疲憊,甚至無法注意到方輕塵曾提過的機械手在悄然給他注射營養劑。
那麼多世事輪轉,那麼多風雲變幻,滾滾紅塵,歷歷眼前,他只是在看。他只是在看着阿漢。
頭腦是麻木的,僵硬的。他只是坐在那裡,被動地看着,看着,任那每一幕變化,每一點舊事,一點一點,清晰無比地刻畫在心間。
再多的思想準備,再鎮定強悍堅忍不拔的性子,也不能讓他在這一切都撲面而來的時候,仍然有可能思考。直到現在,諸般幻象盡褪,他依然動彈不得,甚至依然不可能從幻境中清醒。
那一幕一幕,依然在他眼前流轉,隨時隨地,隨着他心念一動,就盡皆浮現眼前。
他分辨不清,這是那名爲眼箍的法器的妙用,讓他可以在這時光的記錄中任意穿梭,還是他正在自己的回憶裡,繼續看着那個幻境之中的人。
眼前,只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黑暗裡,有一個稚嫩的孩子,正很努力地在男娼館裡學習着一切技巧。
那樣的黑暗污穢,那樣的可怕和骯髒。那個小小的孩子,就在那樣的地方,認真地學習着所有世人看來極淫賤的事情,還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生活,心無掛礙地吃了睡,睡了吃。
此時此刻,回過頭去,看那流轉的時光,他才終於可以開始理解,他才終於可以有了反應。
阿漢……他甚至不是心境開闊,不滯於物,他只不過就是遲鈍愚蠢,什麼也不懂罷了。
狄九莫名地想笑。想起了七百年後,阿漢那嫺熟到曾經令他頗爲不快,令他心生嫌隙的牀上技巧。只是,他已經連挑動一下脣角的力量都沒有了。
那個遲鈍的,懶惰的,愚蠢的孩子,是那樣認真地在學。只是,他卻絲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學些什麼,自己到底學到了什麼。
你可知道,你所學習的一切,會讓你成爲什麼……會讓人以爲,你是什麼……
論愛情中的懷疑,猜忌,殘忍,獨佔和傷害欲?
多麼可笑,這一切,甚至連算是一場考驗,一場試煉都勉強。
七百年的風雨霜雪,七百年的輾轉紅塵,原來,都只是起因於一個無聊女人的無聊遊戲。
一個惡作劇。一個蠢笨傢伙的,蠢笨的反應……
眼前的黑暗中,是那個夜晚的星光。是那個懶散的小孩,在河邊費盡力氣,救起了一個垂死之人。
那麼暗沉的夜,那麼髒污的人,然而,他怎麼會認不出來。如此熟悉的面容,如此熟悉的,一雙冰冷的眼。
七百年的緣,就是因此而來,七百年的恩怨情仇,七百年修羅教的神秘傳承,只是因爲這一份心意,歷七百年,而不能釋,不能放,仍在苦苦糾纏。 ωwш •тт kān •C〇
許多許多年前,忽然間被帶進修羅教,開始影衛訓練的自己。
許多許多年後,站在寒冰棺前,長久沉默的阿漢,雙手放在寒冰之上,幾乎凍廢卻茫然不覺。
“那個人……曾經在狄飛的生命中佔據很重要的位置……狄飛與白驚鴻的分離,也許正是因爲此人,狄飛後來一生孤寂,或許也是因爲此人……此人是你……是你的先祖嗎……”
“不……不是……只是他當年,確實遇到了小樓中人……那個人與我……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只是,那一刻,他卻怎麼可能想得到,阿漢坦然而言的那個小樓中人,其實就是阿漢自己。
那個被冷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卻能自得其樂的少年,那個迷迷糊糊救了人,卻茫然不知道自己差點被殺的傻瓜,那個稀裡糊塗答應下絕不泄漏的諾言,卻連最基本的謊言都不會說的笨蛋。
他看着阿漢受刑,看着用刑者一次次哀嚎着被打擊到崩潰,看着那個少年,滿臉茫然不解地問着一個又一個,世人根本不肯也不敢去深思的問題,狄九心中冷然無波,即使是面對着那淋漓的血痕,燒焦的皮肉,變形的肢體,他卻也沒有多少觸動。
那都已經是七百年前的舊事了,那個人雖然也是阿漢,卻又並不是如今他不惜一切想要護衛的那個人。他會爲了方輕塵向阿漢擊出一掌而理智全失地採用最不智的方法作戰,卻不會爲這幻境中,那個純淨少年所有的苦難,而有絲毫動容。
然而,阿漢那一個個的問題,卻會叫他不自覺地微微皺眉。
七百年前的他,原來也那麼喜歡提問題,七百年後的他,也曾經一樣睜着那雙有些迷茫的眼,對所有人習以爲常的事,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七百年前,他是真的不明白,七百年後,他其實是已經懂了,卻不願懂吧。
七百年前,他的眼中只有迷茫,七百年後,這些迷茫之後,便多了一些世人看不到的悲傷。
他所遇上的那個阿漢,其實已經聰明瞭許多許多。至少雖然仍然不肯說一句謊話,卻已經懂得了怎樣技巧地迴避一些不適合說出來的真話。
只是,要用了什麼樣的代價來換,這樣的他,才終於可以有了這樣的成長?
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問,爲什麼一定要想?凡塵世人,隨波逐流,過多地質問天理人情,不過自尋煩惱。縱是神仙中人,於這俗世苦情,又能有何益,有何助?
到頭來,不過自苦!
狄九低低冷笑一聲,卻又在下一刻,失聲輕笑起來。
連他也不敢相信,看着這些不可思議的幻象,看着這些驚世駭俗的真情,他竟然還有心情這樣笑,事實上,若非他天性不易有較大較明顯的情感波動,他該哈哈大笑纔對。
那個所謂的五大幫的幫主下的輪姦令,根本不能讓他有絲毫擔心和憤怒,反而是阿漢那個笨蛋迷惑不解,甚至居然會出聲追問,人家爲什麼不輪姦他的這種詭異行爲,讓狄九即使處在如此複雜的心境之中,也不覺失聲而笑。
再看看阿漢聽了行刑手的痛罵後,回頭打量自己一身的狼狽,臉上神情漸漸明悟,然後連連點頭的種種變化,不用猜也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狄九發現自己居然止不住笑聲,看着阿漢受了那麼多酷刑,一身幾乎不成人形,還傻乎乎迷茫茫地思考這種嚴肅的問題,狄九覺得,除了笑,自己簡直不能再做別的事。
他笑了很久,最後,甚至不得不伸手撫在眉眼之間,努力平緩一下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緒。
原來,長時間地發笑,一樣會讓人的鼻子眼睛一起發澀發酸。
慢慢地垂下手,慢慢地依舊在腦海的回憶裡,看着那個幻境之中的人。
他已經從苦難中擺脫出來,牙牀軟枕,金帳銀榻。
無數下僕,無數名醫,無數好藥,而他,睡得香香甜甜,無比滿足。
然而,狄九記得,在剛纔,他還一身都是發黑的鮮血,滿身大大小小發爛流膿的瘡口,十指伸出來,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腳上明顯的畸型,註定着殘疾之苦,將一世糾纏着他。
而他,依舊只是平靜地承受,依舊天真地詢問,依舊迷茫地試圖學習着爲人的一切,卻又永遠不能理解。
狄九有些疲憊地伸手支着額。
忽然蒼涼起來的心境,只是因爲累了吧?眼角的不適,只是因爲看得太久了吧。
他的心性狠毒殘忍,這些幾百年前的往事前塵,何曾觸動過他。
那人本是謫仙,肉身所受一切苦難,不過虛幻,心境之中,所有迷惘,不過是破障的需要。
他比誰都明白這一切,又怎麼還可能會有感慨,會有悲傷,會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