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這一場風波,說到底,不過是某些人,要給燕凜提一個醒。
他們有辦法毒死樂昌,但是他們沒有。他們有辦法在容謙的藥裡動手腳,再陷害樂昌,但是他們也沒有冒犯容謙。
他們選擇了方輕塵這個外人來下毒,又及時自己將自己揭發出來。
這一計裡,留了無數的餘地。這一計,簡單到近乎無恥。
他們不指望燕凜真會昏庸到相信樂昌有罪過,但他們給燕凜提供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藉口。
只要燕凜肯藉着這次的陷害,將計就計,冷落樂昌,樂昌產後虛弱,又受大驚嚇,就算不死,也要生病。
纏綿病榻的人,自然不適合親自教養孩子,用體貼她的理由將孩子帶走,樂昌受的打擊更大,未必能活過幾年。
就算她能活下來,後宮中也再沒有了她的地位,從小和她疏遠的燕國嫡長子,也不會再被她這個生身之母影響。
不必廢后,不必見血。軟刀子殺人,一樣方便。
皇后命薄,體弱多病,帝雖百計千方,亦不能挽其性命,唯含淚撫育孤子……
國家穩定了,大家安全了,史書的記載也漂亮了,這一切是多麼完美。
這一計,代表了朝堂之上,八成朝臣的態度。雖然是陰謀,卻並沒有直接傷害任何人,而最終的決定權,他們依然敬而重之地放在了燕凜的手中。
便是燕凜不肯依計而行,有這一條法不責衆,有這一條一心爲公,他們卻也無須擔心龍顏震怒,端的是有賺無賠。
方輕塵徐徐轉動着手中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風勁節拉了容謙的胳膊過來,細細診了一次脈,確認了一切正常,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裡,鬆了一口氣。
飲了杯中酒,方輕塵冷冷道:“你把大家聚在一起,一追問,他們知道瞞不過,必然是認了。然後,怕是就要說服你和他們一起勸說燕凜了。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容謙苦笑。
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當年他強撐着支離破碎的身體,飄然遠去之時,所說之話,字字真心。他也許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燕凜能做一個英明的君主,卻絕對不願意讓燕凜爲國爲民爲大局,就將自己作爲一個普通人的感情和良知都犧牲了。
“還能怎麼樣?我先拍了桌子罵了人,問他們爲人臣子,怎麼忍心陷君主於不義。稚子何辜,沒孃的孩子在宮廷中再受呵護,也不安全。如今燕凜只有這一點血脈,他們怎能不考慮燕國的大業傳承。”
容謙搖搖頭,無可奈何:“接下去我當然直接罵他們愚蠢,燕國並不需要一個過於強大的後族。燕凜還年輕,等嫡皇子成了年,他應當也還正在盛年。那時候,如果皇長子的母族有太強大的力量,才真正是成了禍亂之源。樂昌孤苦無依,沒有外戚勢力,纔是燕國最合適的皇后。我是要先斷了某些人覬覦後位的心,讓他們知道,燕凜容不得一個顯赫的後族,這樣也許以後樂昌的壓力能小一些。”
“最後當然是痛心疾首,問他們,柳雲濤一個秦國人的話,他們怎麼也能聽。如果樂昌的孩子繼承大統,她就是皇太后,他們就都是她兒子的臣子。自古出嫁從夫且不說,世界上哪裡有爲了一點舊怨,去傷害自己兒子的左膀右臂的母親?”
方輕塵和風勁節相視一笑。可以想象容謙方纔是如何唱作俱佳,一時間氣極而口不擇言似的破口大罵,一時又帶點無奈痛心與包容地慢慢講道理……紅臉黑臉一人包辦下來,這得需要多高的技巧,費多少唾沫啊,這份活計還真是夠辛苦的。
容謙半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我也笑他們,真將燕凜看成是可以隨便由着婦人擺佈的庸主麼,就算樂昌對他們心存些許芥蒂,他們又有什麼需要擔心。而且樂昌雖然已經是孤女,她和秦旭飛這個新秦王之間的叔侄關係,倒是比當年老秦王那點父女之情還深厚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雖然燕強秦弱,秦燕交惡,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卻又未必如此。多留一條路,多牽一根線,沒有什麼不好。史靖園和封長清也一直附和支持着我的話,那些人見我如此表態,想着燕凜的態度也是如此,纔不得不向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發生這種事,而且願意向燕凜請罪。”
方輕塵笑道:“你覺得,這件事情,這麼就可以算了?”
容謙嘆息:“不能公開,不宜追究。宮裡這幾個參予的人,或打或逐或罰,由內務總管斟酌着辦。其他參予的重臣,挑幾個領頭的,找點小罪名,輕輕處罰下,宮裡的幾個妃子,燕凜故意找差錯冷落一段時間,但也只能到此爲止了。還能怎麼辦?”
容謙心裡倒是很覺得,還好這件事是由他出面。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他和這乾重臣,尤其是武將們的舊誼故交關係在,這麼大刺刺教訓人,才理所當然,不會讓人心中記恨太多,也不會驚懼忐忑,生出別的心思禍端來。
如果換了燕凜,又是丈夫,又是皇帝,面對一幫如此大公無私地算計他老婆的功臣們,真的是太難堪了。不生氣不合理,真生氣,訓斥得重了,又讓臣子們心裡驚恐不安,沒準要瞎琢磨出更多的荒唐念頭來。
他這邊正在暗自欣慰,方輕塵的脣邊,卻已經悠悠然掠起一絲古怪的笑意:“小容,你真的以爲,這件事,就這樣,便可以到此爲止了?”
容謙一揚眉:“這次的事,他們雖然有些造次過份,到底還是守着臣節,處處留有餘地的,我倒不信,在我和燕凜如此明確地表過態之後,他們還敢胡作非爲。”
方輕塵長嘆搖頭:“小容……你對於後宮的人心變化,竟然完全不瞭解。這麼幾世下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叱吒風雲的?”
容謙微惱:“行了,說到後宮紛爭,自然沒有人比你更有經驗,我自愧不如可以了吧?慶國相王殿下?”
方輕塵咬咬牙,忍着氣道:“不識好人心!要不是怕你吃虧,我……你居然還敢諷刺我?!”
容謙還沒接口,風勁節已是不些不安:“樂昌的事,怎麼會讓小容吃虧?如今的燕國上下,不管是宮裡還是朝中,難道還有人敢謀算他?”
“不敢謀算他?”方輕塵冷笑,鄙夷地掃了二人一眼:“你們兩個,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還以爲,這一次,這一切都只是針對樂昌,而沒有人謀算他?本來呢,這還真不關我的事,我也懶得多嘴,看你們兩個作着伴繼續呆下去也很有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齣好戲我既然看不成,別人也就別想看了。”
方輕塵有些邪惡地笑一笑:“小容,我們都看透了這個計謀,但是你爲何不肯想一想,這個計謀應該不是臨時訂出來的,而我的出現,卻是一個意外。如果沒有我的話,他們本來是準備拿誰的藥下毒,用誰的事來做引子,嫁禍樂昌呢?”
容謙神色一動,苦笑了一聲。
他真的不是想不到,只是不願意去深想罷了。
“就算是用我來做目標,他們最後也一定會故意讓宮女露出破綻,在我服藥之前先把事情揭出來,依然不會真的傷害到我。”
方輕塵冷哼了一聲:“小容,你是太遲鈍沒有發覺,還是發覺了,卻不願意去面對。你天天都在皇宮,這麼絕好方便的一個靶子,他們卻一直不利用,一直隱忍着,不對你下手,爲什麼?爲什麼他們非要等我這個正好適逢其會的人路過,才趕緊抓住機會匆匆發動?小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被下毒的人,真的不是我,而是你,這件事情,又會是怎樣一個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