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昌對方輕塵襝衽一禮,而謝什麼,爲什麼謝,都已是不必明說。她作爲一國皇后,如此鄭重地對人行禮,已經表達了她足夠的誠意和感激。
方輕塵也不客套,也不讓開,大大方方,安然受了她這一禮。
一直沉默的容謙直到現在才淡淡開口:“陛下陪皇后去甘泉宮休息吧。”
“我沒事……”
“我要審問……”
容謙神色平靜地打斷了燕凜和樂昌同時說出來的話:“這件事,交給我來問吧!”
他揚眸,目光深深,望進燕凜的眼中。
燕凜默然。不錯,這個時候,是樂昌更需要他的安慰和守護,而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場拙劣的陰謀,不管幕後的黑手是誰,只怕牽涉的那些人,都是不好處置的。
自己作爲皇帝,作爲……真在旁邊,親口問出來了,反倒更加難堪。
只是,只是……
他咬着牙,有些不甘地看着容謙。
容相,難道這種爲難之事,我只能退縮逃避,卻由你來爲我承擔嗎?
容謙只是一笑,看着他的眼神越發溫和。傻瓜,人生裡哪裡有所有的事,都要跳出來逞強的。對身邊的一些人,容讓一些,後退一些,也未必就是不好。我是你的老師,你的長輩,這種事鬧出來,我不出面,難道還要你自己來辦?
二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燕凜輕輕嘆息一聲,柔和地一拉樂昌的手:“朕送你回去。這裡有容相,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容謙將所有相關人等都押去一個個審問,因爲事涉宮廷陰私,要替燕凜留着體面,風勁節和方輕塵當然也不可能在旁邊聽審,自是需要回避的。
風勁節倒是無妨。這種宮中爭鬥,在他看來,本來就是極其無趣且猥瑣,能不牽扯正合他的心意。方輕塵倒是有些心裡不痛快,好歹他也算是受害人啊,居然就這樣,話也不交待一句地讓人晾到這裡了。
“審審審,慢慢審。審出來了,看他那小皇帝怎麼辦?個個都是枕邊人,天天耳旁說恩義,喊打喊殺是無情,手下容情還是無情。我倒要瞧瞧,他怎麼處理。”
方輕塵明顯是壞心眼地盼着事情越鬧越大,他好瞧熱鬧。
“你確定是內宮的陷害爭鬥?”風勁節似有疑問。
“還能是什麼?”方輕塵冷笑:“那宮女察覺了藥房的問題,卻只擔心着小容的藥出事,爲什麼沒想過皇后的藥也可能有問題?如果她心中無鬼,她最先懷疑的,本來就應該是皇后的藥。她說她是聽多宮中舊事的人,那她當然就該知道,宮中爭鬥傷害的,多是宮內女子。”
方輕塵哼了一聲:“在藥房裡下毒固然不算太容易,可幾個當值的藥師,同一時間,全部拉肚子,是不是也太顯眼,太不合情理了一點。至於那花房的丫頭……居然力氣大到可以掙脫侍衛,簡直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風勁節嘆了口氣,打斷他:“行了行了,知道你宮鬥經驗豐富。什麼陰謀詭計,你閉着眼也能看破了。”
方輕塵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他當過兩世的王夫,閒着沒事,和宮裡那幫人拆幾招,也算是調劑生活,這種事真是看得太多了,感覺自然比風勁節和容謙這兩個正直的傢伙敏銳些。
只是現在,被風勁節用這種口氣拿來嘲笑,心中倒也有些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自己居然只是略有尷尬,而非惱羞成怒?這卻叫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了。
看來時光如逝水,真是沒有什麼不能磨平,不能淡忘的。一念及此,心間竟涌起淡淡悵然之意。
“其實這手法雖然談不上有多高明,時機選擇的倒是巧妙。皇后和我也算是有仇的,說她記恨在心,暗中謀害我,相當順理成章。若燕凜不是夠精明的君主,看到這連場好戲,怕還真要對皇后生起懷疑。更重要的是,這計謀在分寸上掌握得很好,先一步將下毒的事揭出來,並沒有真的傷到人,那就算事後暴露,因爲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燕凜礙着情份,怕也未必下得去手嚴查狠處。”
風勁節卻微微搖搖頭:“可你畢竟是個外人,雖說給你下毒的事揭穿了,讓燕國大大丟臉,但天底下何曾有過爲一個外人而廢皇后的道理。再說,要害樂昌,早也可,晚也可,爲什麼要選她剛剛爲皇帝生下嫡長子,恩寵正隆的時候呢?”
方輕塵朝天翻個白眼:“還笑話人家小容沒常識。勁節,你好歹也當過一回御醫吧?這宮裡的事情,就一點沒弄懂?誰說陷害皇后,非要一次就害得她被廢。一個除了丈夫的保護,什麼倚仗也沒有的皇后,只要失了寵,就只能在深宮中枯苦無依而死。哼哼,更何況她難產後,本來身體就不好。經幾次嚴重的驚嚇和傷害,不死也得去半條命。剩下的半條,等已經無人在意她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幫她去了,恐怕也只會被診斷個自然死亡吧。至於嫡長子?”
方輕塵冷笑一聲:“恐怕正是因了這樣的大功,這樣的恩寵,纔要在此時出手呢。”
風勁節眉宇間仍有不信之色:“輕塵,這些後宮中亂七八糟的事情,我知道的自然不如你多,可也不是一點也不瞭解。而且我在這燕宮中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有的事,應該是比你清楚。要爭寵,最少也要有寵可爭吧?可是燕凜這人……他有寵愛過誰啊?他待這些後宮女子,都很好也很溫柔,誰有什麼要求,他能滿足也都儘量滿足,但也就到此爲止了,就是對樂昌,他也還都有很大的保留。他宮中嬪妃總共就這麼幾個,除了按制比較厚待樂昌之外,他對其他諸妃完全是一碗水端平。爭寵爭寵,無寵可言,有何可爭?就是真扳倒了樂昌,其他諸妃地位相當,燕凜從來也沒略爲偏向過誰,誰又敢保證下面能上位的,就一定是自己呢?”
方輕塵也不得不點頭:“這倒也是。”
這幾天幾個宮中妃子都到清華宮出入過,也曾與燕凜打過照面,方輕塵冷眼旁觀他們的相處,自是清楚地知道,這一場場政治婚姻裡,實在找不出多少情意。像燕凜這種極其沒有“情趣”的“明君”,不會對某人寵愛至極,宮中女子也就難以生出爭強鬥勝之心。
燕凜納妃是爲了鞏固統治,貴女嫁入宮中,爲的是尊貴的身份和家族的權勢榮耀,只要這兩條能夠得到保證,日子又過得安逸舒服,有誰真會爲了一個男人幾分之幾的小小恩寵愛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開玩笑。
所謂的一幫女人爲着愛一個男人鬥生鬥死,或者一幫男人爲着愛一個女人鬥生鬥死……很不錯的故事,不過也只是故事罷了。
至於其他幾個連面也沒資格露一下的貴人們,則根本不需要去費心思考慮。出身過低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是永遠沒有機會爬到高位的。
“若不是爲着後宮爭寵,那你說,又是誰,爲了什麼,要陷害那個看起來象小白兔一樣無辜且不會威脅任何人的皇后呢?”方輕塵笑問。
對於方輕塵語氣中無甚同情心的調侃,風勁節很不以爲然。思索着道:“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既然發生在宮裡,又涉及到宮女,侍衛,最近協理宮中事務的妃子們,自然是難逃嫌疑的。問題其實只是在於,這參與其中的是一個人,還是數人聯手。燕宮的管理是極嚴格的,就是身份尊貴的娘娘,甚至皇后,也不會有多少機會做什麼陰私之事,而這次陰謀涉及的人……卻實在不少。”
方輕塵和風勁節對望一眼,同時嗅到了一股不屬於宮內的陰謀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