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把密信揉作一團,擲到一旁。秦國主帥,三皇子秦旭飛憤聲大吼。
副將柳恆無聲地把密信撿起來,展開一看,臉上露出驚愕之色:“這怎麼可能?”
秦旭飛咬牙一掌重重擊在案上:“方輕塵就這麼死了,那個殺我大秦無數勇士,我方几十萬大軍多年征戰,都對付不了的人,就這樣死了。”他握掌成拳,一時只覺說不出的憤慨鬱悶。
柳恆回思那白衣白馬,立於萬軍陣中的超卓身影,明明是敵人,明明應該爲他的死去而高興,可是一想到,世間再沒有此等人物,竟也不覺心中一陣黯然。
“我只不過是想害他一害,想要讓他暫時失去兵權,想要讓他看看效忠一個無知稚子會有什麼下場,想要有一天,我的軍隊包圍着楚京,讓他在城頭,看到我軍的雄姿,可他,他,他竟這麼死了?”秦旭飛眼中恨色深深,左拳重重擊在右掌心“他竟不是死在我手上,竟只爲向那昏君表明心跡而死。”
他咬牙切齒,只覺心中無限怨憤,明明是他的計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爲什麼,在感覺上,只有沮喪失望,而沒有絲毫快樂呢?
柳恆望着他複雜的神色,忽道:“殿下,此時此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現在就開始爲方輕塵嘆息,是不是太早了。”
秦旭飛臉上的憤然之色爲之一僵,似嘆似傷地道:“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能誅方輕塵,唯有楚若鴻。楚若鴻甚至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只他的不信任本身,就殺死了方輕塵,那麼絕世的人物,就這樣死了。”
“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能殺楚若鴻,唯有方輕塵。”柳恆淡淡道“方輕塵死的那一刻,也註定了楚若鴻的下場。”
秦旭飛點點頭,朗聲下令:“擊鼓,聚將”
他長身立起,大步向外走去,鮮紅的披風猛得飛揚起來。
柳恆注視他迅速出帳的身影,微微一笑:“殿下,或許,現在楚若鴻已經死了,已經被方輕塵殺死了,只是世人,並不知道。”
※※※
大軍呼嘯着衝入城門,衝進皇宮,到處是鮮血,到處是烈焰,到處是屍體,到處是紛亂奔走的人。
只有楚若鴻,完全不把身外的所有變亂放在心上,那些分分合合,離散成敗,和他根本沒有關係,他只是專心地對方輕塵說話。
“輕塵,你站起來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爲什麼,這次你生氣生這麼久,你再不消氣,就該我生氣了。”
他專注地呼喚方輕塵,不知道自己已被重重包圍,不知道,所有人都掩着鼻子,用憎惡的眼神望着他。
雖然在攻入京城之前,已經清楚了楚帝的狀況,秦國的三王子秦旭飛仍然覺得,眼前的情景,太過詭異了。
一個全身上下滿是污晦臭氣的人,頂着亂糟糟看不清面容的頭髮和鬍鬚,穿着早已看不出原來色澤的衣服,緊緊抱着一具早已經支離破碎的屍骸,身邊零零散散地盡是脫落的臂骨、腿骨,和一把滿是髒污的長劍,看得人觸目驚心。而他卻恍如未覺,只是喃喃得不停地說話,雙手總是在虛空中合攏,不斷努力地想把什麼放回到枯骨的胸腔裡。
柳恆與秦旭飛對視一眼,心頭暗自喟嘆。
當年楚若鴻在方輕塵剖心之時就發了瘋,任何人靠近他,都會被他殺死,倒也幸好他瘋了,所以楚良要留他做幌子,纔沒殺他。只讓人把他安置在別宮。他現在連正常吃飯都不會了,餓了,抓到什麼就吃什麼?泥土樹葉,甚至溲了的飯食都一樣。他只知道抱着方輕塵的遺骨,以及一把寶劍,任何人靠近就舞劍亂揮。再加上楚國宗室中,沒有任何人對他有感情,臣下們對他也無忠誠之心,所以根本沒有人照管他,到後來,就連便溺都是拉在身上……
秦旭飛輕輕嘆息:“罷了,他也算是當過皇帝的人了,又是瘋子,留着於我們無礙,反能證明我們的寬容大度,可收楚人之心,找人好好幫他清洗一下,拔一處安靜的地方,讓他繼續瘋下去吧,只是要派人照顧他的三餐和清潔,就算他會舞劍亂揮,一個瘋子,還制不住嗎?”
“是……”柳恆遲疑一下“三王子曾深贊方輕塵之才,此刻,不爲他屍身入斂嗎?”
秦旭飛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良久方淡淡道:“此人用兵雖是天下無雙,但行事過於偏激任性,實非人臣之道。當年我設下計謀時,明明知道楚人會看破這個計謀,但我賭得就是楚人自己的私心,會讓他們利用我的計謀,我只以爲楚王會召方輕塵回京,卻實在沒想到,方輕塵竟然是這麼一個瘋狂的人。如果他肯按下怒氣,慢慢與衆臣周旋,以他在楚王心中的地位,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的。他卻任性妄爲,只爲了一己私怨,而把國家葬送,這種人,就讓這個不成器的楚王抱着他發瘋吧,我們不必厚葬他。”
秦旭飛輕輕嘆息,又搖了搖頭,遙想當年戰場上所見,方輕塵的絕世風采,再看眼前的白骨,一時心中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
此人的性情實在太過古怪瘋狂,誰能料到,面對皇帝的懷疑,他洗清自己的方法會這麼決絕,不過,也幸虧他這麼胡鬧,當場就把小皇帝給嚇瘋了。楚良頂着攝政王的名頭出來管理國政,太臣們個個喜出望外地爭權奪利。各地軍隊將領,人人灰心,有人甚至憤而投奔他們秦軍,只求能爲方輕塵報仇,有人再也無心爲國出力,棄官而走,也有人因爲方輕塵死前的囑託,不能拋棄楚國不顧,卻也不肯爲了保護這樣的君王和朝廷而拼命。這才讓他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拿下大楚國都。
不過,現在高興還太早了。楚國並沒有完全控制在他手中,還有半壁江山在楚軍那些有實力的將領掌握中,只是方輕塵一死,他們誰也不服誰,各自踞地而戰,不能聯手對抗,才讓他佔了上風。要想統一楚國全境,路還遠着呢,更何況……
想起秦國國內一些紛繁政務,幾個兄弟之間的糾葛,秦旭飛的心情更是黯然,輕輕嘆息一聲:,不再說什麼,轉身便走,走出幾步,不覺又回頭,深深看了那被一身髒臭的帝王緊抱不放的白骨一眼,不知不覺,又是重重嘆息一聲。
柳恆感覺出他心中所思,也不由道:“或許是因爲他的名字叫方輕塵吧,叫這個名字的人,註定要和皇家有糾葛,註定要英年早逝,註定給一個國家或一位君王帶來永遠的災難。”
秦旭飛點點頭,輕輕道:“是啊,數百年來,從來如此,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宿命。”
對於常常讀史的人來說,方輕塵這個名字,絕不陌生,這三個字,第一次出現,是在七百年前的慶國,慶國女主納方氏子爲夫,女王幼年成親,方輕塵爲相王,方家權傾天下,倍受榮寵,女王年歲漸長,夫妻恩愛逾恆,卻在恩情最濃時,相王方輕塵久病不愈而死。女王哀痛至極,幾至不起。後雖勉強支應朝局,終究心喪如死,只知大封方氏族人以慰哀思,多年後,方氏亂政,女王念輕塵之情,不肯懲處,以至引發後來使慶國國力衰敗的方氏之亂。
慶國經三十年混戰,終於平定方氏之亂,從此留下後宮男子不得干政,以及不可納方姓之人入宮的祖訓。
二百年後,慶國第十七代女王行獵之時遇刺,爲少年方輕塵所救,情深愛濃,不顧祖訓,納入宮中。爲他連貶十餘進諫老臣,爲他冷淡後宮男兒,爲他與太后反目。恩深愛重,極盡情懷,不過總算還記得斷不許方輕塵涉入朝局政務,只在後宮情懷纏綿。這樣的傾心愛戀,也僅僅三年,方輕塵終因某些後宮紛爭之事,觸怒女王,與女王一次爭執之後,自焚而亡。傷心欲絕的女王爲他殺盡後宮妃子,朝中老臣,逼反十八路諸候,使這個以女子爲尊的強國,終究消亡於史冊之中。
三百年前,燕國太祖皇帝,起於草莽之間,轉戰四方,建下驚世基業,當他還是平民,卻憤然爲天下蒼生拔劍而起時,陪伴他的,只有與他自幼一同長大的朋友方輕塵。二人並肩攜手,在亂世中,譜下無以倫比的傳奇。後來,燕王威儀日重,屬下無不拜服,只有方輕塵,從來與他朋友相稱,直呼名諱,從來攜劍相會,全不避諱。直至一次史書中語焉不詳的爭吵,然後,在燕王的登基大典上,方輕塵第一次被要求,解劍,行跪拜禮。也是在那一次的大典上,忽有刺客躥出,行刺燕王。方輕塵在第一時間,衝到燕王身邊,卻因爲手中無劍,不得不用身體擋住了刺向燕王的一劍。方輕塵傷重而死,燕王不飲不食足足十日,十日後,振劍而起,征伐諸國,燕國的鐵蹄,幾乎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燕國的軍隊,征服了世上所有的強者。燕王幾乎是以一種透支生命的方式去征戰的。
方輕塵死後,他封方輕塵爲一字並肩王,爲他建下永遠不會有主人的王府,奢侈富貴,猶勝皇宮。封方輕塵爲宰相,協理陰陽,主持政務,從此燕國相位永遠空置,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拜相,封方輕塵爲三軍總帥,從此燕國軍隊,再沒有人有資格任大元帥一職。他甚至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做輕塵。然後,在他眼看要把整個天下握在手中之際,他終於用盡了他所有的心力,一病不起,這位戰無不勝的帝王,死前說的最後兩個字是“輕塵。”當時,他還只有二十八歲。
在他死後,強大的燕國因爲失去了強有力的主人而分崩離析,天下再一次陷入了混戰殺伐之中。
直至如今,諸國紛爭依然不休。至今仍有人嘆息,若是當年方輕塵不死,有他輔佐燕王,必能開萬世之太平,不至會有三百年來的紛爭殺伐。
當然也同樣有人說,若方輕塵不死,終有一日,也一定會被燕王所殺,方輕塵最大的幸運,就是他死得早,所以,成了燕王心頭永遠的痛楚。
史書上,所有叫方輕塵的人,下場都淒涼悲苦,所有與方輕塵扯上關係的君王,也必然會黯淡的收場。
楚若鴻也註定是第四個被寫進史書,因方輕塵而毀滅的君主。
此刻眼望那森森白骨,秦旭飛深深嘆息,仰望雲天,在那看不見的最高處,是否有一隻無人看到的手,在悄無聲息地拔動着人間的一切呢。
楚若鴻猶自不知旁人的煩惱和感嘆,只是癡癡得望着白骨,一遍遍永不停息地說:“輕塵,輕塵,你起來啊,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