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忘塵皺了皺眉。
罷了,早就知道方輕塵不是一個可以被威脅得了的人。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多加糾纏。早早了斷一切就好……
他一挑眉,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終於準備大聲說出自己的來歷,說出自己那個也許早已被方輕塵忘掉的兄長的名字。然而,楚若鴻卻忽然大笑起來:“輕塵,你真好笑,擺出一副殺剮隨意的樣子做什麼?你知道,我殺不了你的。”
他重又拿起銀刀,再次塞進方輕塵手裡。
方輕塵倏然睜眼,目光凜然,眸光之明亮銳利,竟令得本已下定最後決心的趙忘塵莫名地心頭一震,後退了兩步。
然而,被這目光籠罩的楚若鴻,卻反而渾若無事。
他望着方輕塵,聲音低沉地笑:“輕塵,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幫我復位,以後我們一切從頭開始。二是你現在親手殺了我。你沒有第三條路走。我不會殺你,我只會要你殺掉我。”
他一邊笑,一邊再次硬拉着方輕塵的手抓着刀去戮他自己的心臟。
方輕塵皺了眉,冷了眼,看向楚若鴻的目光中幾乎已經有了怒意。
一而再,再而三嗎?
楚若鴻這樣瘋狂的自戮行徑,固然是出於傷痛絕望,但又何嘗不是,他篤定地知道,這樣比直接一刀扎向方輕塵,更能傷害對方。
只是,如此瘋狂,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利用對方的愛護,以傷害自己來傷害對方的手段,卻根本不是楚若鴻用得出來的,甚至根本不是他能想得到的。
這分明……
這分明是他方輕塵自己的行事風格。
一世又一世,他都是這樣偏激任性,肆意而爲,毫不在意地用傷害自己來傷害那些他在意過的人。
方輕塵心中,終是一嘆。
當年,他用邪術來救楚若鴻,讓二人心靈融合,試圖通過彼此影響,借他自己的冷靜清醒,拉他破開心魔。
二人心靈合一,方輕塵在楚若鴻的心靈深處,曾經被楚若鴻的軟弱心靈影響到幾致走火入魔。而楚若鴻……
現在,他才明白,恐怕,當時,楚若鴻在被自己的心靈引領出魔障的時候,卻也同樣被自己那偏激任性瘋狂的性情所影響。所以,對於自己所愛,卻又有負自己的人,纔會恨入骨髓,卻又偏偏懂得要儘量利用對方的情義來傷害對方。
方輕塵的精神強大,性子堅韌,一從困境脫身,就可以迅速擺脫掉來自楚若鴻心靈的干擾。
而楚若鴻的精神虛弱,意志軟弱,剛在瘋顛癡迷中醒來,心神迷茫,所以,卻一直未能完全脫離方輕塵的偏激心性,這纔會使得他有勇氣,有耐力,可以和趙忘塵合謀,可以做戲裝瘋這麼久,可以一絲不苟地完成這場局。
也可以在失敗之後,如此瘋狂地以自戮來傷人傷己。
方輕塵的手段,被用在方輕塵自己身上,方輕塵的心性,成就了讓方輕塵自己陷落的局。
這,算得上是報應嗎?
方輕塵卻是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了。
楚若鴻,究竟不是方輕塵,也永遠成不了方輕塵。
眼看着銀刀再次逼近楚若鴻的心臟,楚若鴻喃喃地囈語:“輕塵,你是這世界上,我最在乎,最愛,也最恨的人。如果你不能讓我不恨你,那就毀掉我,別再讓我恨下去,別再讓我這樣受折磨……”
方輕塵終於輕輕嘆息出聲。
有很多話,他本來不想說。有一些真相,他本來寧可永遠也不揭穿。
他欠了債,還了性命便罷了。何苦還不放過別人,何苦要毀掉旁人處心積慮所求的報仇雪恨之樂?
只是……無論如何,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手,握着刀,扎進楚若鴻的胸膛。
“若鴻,你要我看你的心,你說我是你最在乎的人。那麼,你可肯摸着心口告訴我,你在乎的到底是我,還是皇位?”
楚若鴻一怔,擡頭看着他:“你還是對當年的事……”
方輕塵輕嘆,搖頭。
“不是當年,是現在,是剛剛過去的那十幾天。若鴻,你曾經多次查看我心口的傷,卻沒有察覺出任何不對。”
“有什麼不對?你本來就沒受傷,死在金殿之上的,本來就是你派出來的替身!”
楚若鴻慘笑:“可笑我癡我傻,明明什麼都知道,還是會忍不住撕開你的衣裳來看,還是會爲沒有看到傷口而慶幸,我恐怕是這個天下間最會自欺欺人的傢伙。”
“還是天下最健忘的人。”
方輕塵淡淡道:“我一生爲楚國征戰,出生入死,傷痕遍體,你可知道?”
楚若鴻一愣,茫然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趙忘塵卻是眼神微動,似有所悟。
“自然,你不知道。那些征戰之苦,受傷之痛,我是從來不對你說的。你偶爾問起,我也只幾句話淡淡帶過。但是,最起碼,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當初宮變時,亂軍之中,我一個人護着你,苦戰不退,遍體鱗傷,只這胸口之上,我就中過三刀,刀刀深可見骨。當然,我一直沒讓你看過我的傷,但你該記得,那時候,我衣衫破碎,你該記得,那三刀,傷得很重,血流得到處都是。太醫甚至說,我可能活不過來……”
楚若鴻終於叫了出來:“沒有傷,你的胸口沒有傷……”
方輕塵含笑望着他:“是啊,我的胸口沒有傷。可是你沒有察覺。你只記得當年我挖心嚇瘋你,所以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心口。你卻已經不記得,當年我的胸口曾經爲你中過三刀,如今這裡卻連一絲刀痕也沒有。你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楚若鴻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我……我只是……一時……沒注意……沒想到……我……”
方輕塵只是笑。
“若鴻,當年,你曾進入過我的心裡,除了無情,冷漠,痛恨,你就真的再沒看到過,聽到過別的?”
楚若鴻臉色慘白,站起來,慢慢地退後了一步,身子莫名地顫抖起來。
別的,別的……
若鴻,信我,求求你,信我。如果你不信我,我如何保護你?
從來不知道,人的聲音可以這樣憂傷,這樣悲痛,這樣無助。
若鴻,相信我,只要你肯信我,我會爲你支起一個國家,我能爲你對抗整個天地,我只要,只要你信我,如此而已。
那樣的卑微,那樣的無奈,那樣地神傷。
罷罷罷,你即無心我便休,緣即已盡,便是決別之期了吧,也好,也好,這樣,也算是放下了你,放開了我,我從此離去,你我兩不相欠便是。
是悵然,是嘆息,是無奈,還是放棄?
爲什麼,爲什麼?楚若鴻,你可以負我,可以棄我,可以不信我,但是,你爲何要冤我,爲何辱我,爲何要以如此罪名,加諸於我?爲何……楚若鴻,你爲何,這般待我!
如許激憤,如許悲涼,如許痛楚,如許傷懷……
楚若鴻慘叫着抱住頭,不不不,這是怎麼了?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當年死的是替身,是方輕塵派來逼瘋他的死士!那個站在金殿上,內心苦痛,臉上卻溫柔而笑,內心激憤,手裡卻剖心明志的人,不該是方輕塵……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在這一切之後,方輕塵的世界,才只剩下了絕望和黑暗,纔有了冷冰冰的不原諒,不回頭,不寬恕……
而在那之前,那個聲音明明一直在期盼,一直在呼喚,一直在渴望……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他從他的心中走過,卻忘記了那所有的呼叫和等待,記得的,只有最後的仇恨和死亡。
爲什麼,爲什麼,他牢牢不忘,死去的是替身,剜心的是死士,自己的悲慘命運,全是那人一手播弄,卻一刻也不肯記起,在那人心靈深處,他曾經看到怎樣的至痛!
天啊,天……
方輕塵卻還沒有放過他,一字字道:“這些天,你一直拉着我不放,同進同出,同飲同食,同牀而眠。真的只是不捨得嗎?你指着你那想要給我看的心告訴我,你不是害怕別人要害你這個清醒過來的太上皇,你吃的一切要與我分食,不是爲着讓我替你試毒,你一刻不讓我離身,不是爲着防備刺客……”
楚若鴻慘聲大叫:“不是的!不是的!是趙忘塵交待我用你當擋箭牌,可以防止毒藥和暗算,可是,我和你在一起,也全是真的捨不得你,我沒有那個心……”
他嘶聲喊着,用盡了力氣,可語氣的軟弱,卻無法掩飾得住。
方輕塵定定看着他:“你說我狠心讓你幽禁一世做籠中之鳥,可是,就在剛纔,我應諾帶你離開,天地逍遙,四海踏遍,而你的迴應是什麼?是將我身上的毒激發出來。楚若鴻,你告訴我,你最重視的,到底是什麼?”
楚若鴻跌跌撞撞地後退,竟是唯恐離方輕塵太近。
方輕塵卻平靜地看定了他:“楚若鴻,想想當年,再看看現在。你所做的一切,目的從來就沒有變過。別再自欺欺人了!你要死,自己隨便找個地方抹脖子去,不要想拉着我的手來自殺!一邊利用着我,算計着我,一邊還要大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楚若鴻,你讓我噁心。”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楚若鴻如受重擊,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怔怔地呆了一會,忽然嘶聲大叫:“輕塵,輕塵……”
他慘叫着,就着跪地的姿式撲向方輕塵,抓住方輕塵的衣襟,大喊:“輕塵,輕塵,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是,皇位對我很重要,我想要皇位,我想得回我的一切,可是,我對你的心,也是真的,我看到你,高興,傷心,瘋狂,都是真的,我拉着你,不肯放手,不願離開,也是真的。輕塵,輕塵,我是真的……”
方輕塵默然。
是啊,機謀是真的,暗算是真的,陷阱是真的,然而,痛苦,歡喜,傷心,依戀,也同樣是真的。多麼可悲,這一切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
因爲是真的,所以就算是被點了睡穴,你也會因爲我的離開而落淚。因爲是真的,所以,所以……
才更加傷人……
若鴻,你可知道,明知道你們要殺我害我,明知道你們布的一切局都是謀算我,可是,那一天,我走進甘寧殿,看着你瘋狂,看着你呼號,聽着你叫我的名字,看着你滿身的鮮血……
我終於,還是心軟了。
本來,我不過是想冷了心腸來看一齣戲,償了性命還了債,便了斷了一切。然而,我偏偏看得出,即使是演戲,你的情也是真的。
其實,你演戲真是拙劣,瓷片在脖子上割了四五道,居然全是皮肉傷,半點也沒有擦着頸動脈。
小傻瓜,過猶不及,自殺演得太過份,破綻就特別明顯。
只是,你那樣一步步走過來,你那樣一聲聲喊着我,我才知道,本以爲已經是鐵石的心,卻還是會痛。
本來,我不過想還你一條命,然而,那一刻,我決定……罷了,便再還你一份情又如何?
楚若鴻,你可知道,我明知你要殺我傷我,最後抱你入懷的那一刻,還是再次打開了我自己的心,讓你走進來……
那些日子,我一直陪着你,也一直平靜地等待着,你最後的殺機。然而,那些溫柔,那些呵護,也全是真的。
趙忘塵那個晚上來找我,也來提醒你。我對他說,這樣任性的日子不會太長,其實當時,我也和你一樣,在珍惜着這種肆無忌憚任性胡鬧的時光,只是,你總是要發動,而我,總是要拒絕你。
楚若鴻,你可知道,我一向自命絕決,可是在昨天晚上,你被我點了睡穴,卻還不捨落淚。我看了你一夜,抱了你一夜,我甚至下了決心,再給你,再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如果你真的視我最重,我便也真的放下一切重擔,忘記所有過往,一直陪伴你,再也不拋開你,再也不傷害你。
楚若鴻,剛纔,我說,帶你四海逍遙而去時,其實多麼希望,你肯一笑點頭,然而,你給我的,只是那一點心中之毒罷了。
楚若鴻……你待我之心是真的,可是,皇位權力對你更重要,也是真的。
我待你之意是真的,我欠你的,可以用命來還。可是,我的尊嚴,驕傲,原則,卻從來從來不能用來做交易,所以,在我心中,我自己更重要,其實也是真的。
多可嘆。
你和我,用的都是真心,只是,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人與事要去選擇,所以,最後,都不得不拋棄那些真心。
其實,這樣也好。我可以放下,你也最終需要放開。我欠你的,我在還,而你欠的,你也當面對。最後的機緣,彼此都已錯過,又何必再糾纏不放,苦苦折磨。
方輕塵長嘆一聲,站了起來。